赵离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山轻河逆光下的刚毅轮廓,似乎分对他的话极度费解。
要知道,他入门已过十年至今仍未结丹。若不是外门的授课老师体恤慈爱,每每对他劝慰开导,他可能早就放弃修行,下山回家了。甚至就连这次下山历练的机会,都是老师费了一番口舌,硬生生帮他求来的。为的就是希望他能在实践中有所进益,体悟道法,入得结丹。
就他这样一个勤勉普通、毫不出挑的外门弟子,能被山轻河选成副手都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和机会了,怎么可能还会“畅通无阻,异于常人”呢?
这八个字落在他身上,简直就像迎面打了他一拳。
痛,且惭愧至极。
赵离坐在地上久未起身,他落魄迷茫的表情隐藏于山轻河高大宽阔的身形之下,只闻得失落一笑:“大师兄玩笑了,我不是那块料。”他沉着眉把一口气吸到丹田深处,又重重吐出,眼底才略微恢复一点暖色,“不过大师兄放心,即便你不来安慰,我也晓得分寸。”
“谁说我在安慰你。”
山轻河仍伸着手等他,语气里似乎带了点凉意,可又十分郑重,让人不自觉信任依托。
赵离慢慢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山轻河的神色。他眯着眼睁了许久,终于在一片夺目耀眼的日光下,恍惚看到了隐匿于凌云宗大弟子眼底深处的一抹乌云。
他倏忽想起一些传闻:有人说当年山轻河一夜结丹,五六年间却再无突破,甚至几经生死累裴颜牺牲良多......分明就是裴颜的克星磨难......
一瞬间,他福至心灵般领悟了山轻河的用意,“师兄......”
山轻河低头,依旧是那副略显坚硬的面孔。他微屈指尖引他把手覆上,然后腰身发力,一把将比自己还高了一指的师弟拉起,声音在日光下尤显低沉:
“修行之路漫长无比,你以为众人比得是修为功法、出身背景?”
山轻河蔑视了一眼地上残骸,一步一步踏着血泥走向那宽阔明亮处。他回眸看了赵离一眼,赵离立刻跟上,脚踏血污,与山轻河并列在才出乌云的骄阳之下。
“在这里,唯一可堪相比的,都是些看不到也摸不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往往天分越佳越不易得,下场也就越惨烈。”
山轻河说着,用血迹未干的玉沙在地上写了一个“谭”,赵离眼底微动,眉峰轻挑,眸中慢慢露出些许释怀。
“谭镜轩确实可惜。但就如师兄所说,天道公允的很,有些东西得与失都是两说。”赵离拔出弟子剑,轻轻划去“谭”字,转而在地上描了一座山的形状。
他收起长剑,用剑鞘点了点自己画的山峰,“比起谭家,我更向此道。”
二人相视一笑,许多话已无需多言。
休息片刻,大军再度出发。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和赵离的推心之语,山轻河心神似乎稍稍安定了些。思量再三后,他放弃了直奔扬州的想法,把急于寻找裴颜的心也稍稍按下,仍是带着一百人一路清缴邪魔。
凌云弟子从东北方一路杀下东南,历经两月,所到之处无不剑至魔消,浩气长存。“朱华仙君”的名头更是因此彻底响遍大江南北。
凌云宗一师一徒顿时风头无两。不仅修仙界无不艳羡,就连凡尘人间也处处传颂着凌云宗大弟子荡平邪魔的美名。以至于众人一到楚家境内就被人认了出来,山轻河几乎是被民众一路朝拜着拥到楚家门前。
其声名浩大雄壮,直逼人间帝皇,仅次裴颜仙名。
山轻河这一场历练之旅算是彻彻底底打响了凌云宗大弟子的名号,也把裴颜的名字推上了众人膜拜敬仰的更高峰。
故地重游,亲朋团聚,山轻河难掩心底快慰。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尚在21世纪,走出片场前呼后拥,到处都是喊着他名字的人。人人以他为荣,千里迢迢见他一面都能成为毕生所望。直到看见楚宴清笑着朝他快步走来时,山轻河还有些神思迷幻:他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在哪里发生过,一切都安乐顺意的不真实。
“山兄!”楚宴清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上看下看,嘴角止不住地笑。
许久不见,他依旧是那个卓尔不凡的楚家主,腰间环佩叮当,眉宇更添成熟。这段时间二人都经历颇多,骤然相聚,忍不住拥抱在一起,“太好了,太好了!”
看着语无伦次的楚宴清语,山轻河心中更是复杂难言,颇有一种漂泊在外见到亲人的感觉。毕竟楚宴清不比旁人,他们虽非同门胜似同门,虽非手足胜似手足。
“走,里面说。”山轻河拉着他的手向内殿走,见这里竟分毫未改,心里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走过一处回廊时,山轻河突然顿住,觉得眼前一晃,有迷蒙晕眩之感。
“怎么?可是累了?”楚宴清轻轻拽了他一下,见他呆呆地看着回廊,目露了然之色,“当年你与裴师尊初来楚家,家父就是在这处花厅接见你们。一转眼,他已仙逝三年矣。”
山轻河一瞬间瞪大双眼:难怪这里如此熟悉!这处回廊就是当初阴烛用金簪下幻术迷惑人心神的地方!
想到那魔物还在裴颜身上,山轻河脸色一变,反手揽着楚宴清的肩膀快步离开。
二人匆匆来到后花园的凉亭,楚宴清屏退四下,亲自从屏后般来一个小巧精致的暖炉,点了火,把八角彩绘雨后清荷的陶壶架上,慢慢煮着热茶。
“许久没见,没想到再见面你已经是响当当的朱华仙君。”楚宴清仍是摇着他的锦扇,眉目如画气质温雅,仿佛外面那些泼天血色未曾沾染楚家分毫。
“别提了,”山轻河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和旧友重逢的喜悦也迅速淡了下去,“若是平时我自然高兴,可现在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楚宴清察觉异样,把扇子一收,搁在石桌,“怎么?”
山轻河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风荷已尽的池塘。盛夏已过,南方花木繁荣。虽未见凋零之感,但已起萧瑟悲凉之风。
山轻河的目光不知定格在哪,只觉江南风光虽好,却了无生趣,“......师尊不见了。”
“什么?!”楚宴清一惊。
山轻河搓了把脸,整个人肉眼可见低迷下去,“两个月前我派人联系师门,本想请师尊来景家商议要事,谁知师门那边传来消息,说他在五月底下了山就再也没回去。就连柳如云都算不出他的所在。”
山轻河重重地叹了口气,强撑着说:“这也就罢了,你看看这个。”
他摊开掌心,释出双生灵华,两个小人俱是杀气腾腾。蓝色小人周身有一抹白光围绕,尚能抑制。红色小人却暴躁无比,棱角分明的五官彰显腾腾杀气,似乎十分愤怒,乍一见楚宴清竟挥拳想打。山轻河立马收了灵力,打坐调息。再睁眼,额上已浮了一层薄汗。
楚宴清眉色一层层深重起来。
魔族之乱初起时,江南地界一片混乱。修士死伤,民间惊扰,连附近的灵馥国都派人来请楚家除魔平乱。然纵是那时,他都没觉得棘手,仍是端居案后差遣布置,一桩桩一件件平息祸乱。
可现在听了山轻河所言,他却觉得大为不好。
楚宴清:“看来裴师尊真的不见了,否则佟蒿那里若有消息也该说与我知道才是。”
他拨动手上的扳指,心间久违地感到一股焦灼。自从楚万生死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按理说,灵馥国一事后,你修为大涨,就算没有破境,灵华也应该得到运化滋养,融合得更为完整才对,如今怎么反而......”楚宴清看着山轻河沉郁的脸色,及时收住话尾。
山轻河闻言苦笑:“若只是无法融合,我也可以想办法让它们各安其事。但近来我发现双生灵华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他接过楚宴清推来的茶杯却未入口,只是将手指搭在杯檐,直到热意一点点烫到眉间,缠成死结。
“我总觉得火灵华......想要控制我。不,也许不止是这样......有那么几次,我感觉自己都不像自己。”
“弑杀、重欲、残暴不仁。”山轻河言语干涩,喉间弥漫血气,仿佛战场上的沾染的血腥还未散去。“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就好像我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我,想要将我取而代之。”
楚宴清微微张开口,眼中俱是震惊,“你,你说什么?”
“很多次了,”山轻河说,“以前只是对师父.......现在对旁人也越加癫狂失控。就像方才,如果我稍有不慎,可能已经伤到你了。”
楚宴清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脸色微变:“怎么会这样......裴师尊可知道?”
提起裴颜,山轻河愈加痛苦。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要怎么跟他说呢?不好意思师父,你徒弟可能有了个致命的毛病?
难道真要拖累得他灰飞烟灭?
山轻河死也不愿。
此事也就越发难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