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山轻河所剩不多的耐心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
山轻河:“笑话!”
山轻河语气森然,语气毫无温度可言:“第一,我被自己师父罚是心甘情愿。换成你,恐怕想被裴师尊罚也没这个资格。”
“第二,就算我有错,上有师尊宗主,下有各峰长老,还轮不到你越俎代庖。”
“第三,你说了半天,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全然不是在为师门解决问题,倒像在借机泄愤排除异己。照你这番作为,我是不是也可以怀疑你贼喊捉贼,只为栽赃陷害,好把我逐出师门呢?”
山轻河一番话掷地有声,当场使那弟子哑口无言,只得灰溜溜退了回去。山轻河冷笑一声,转身拜向裴颜:
“凌云宗内遍布结界,我身无长物,若是动手绝不可能逃过尊长法眼。请师父给我三日时间,我定将此事查明,肃清宵小,以证清白!”
堂内寂静,更漏可闻。
过了许久,裴颜终是开口:“允。”
“宗主?!”
“这......”
“一个新弟子如何查执课长老中毒之事?”
裴颜扫视,堂下立时寂静。
“若真想救人,便是稚童幼子也有正道之心。诸位若也有此心,当相助山轻河早日查明真相。”言罢,裴颜的目光在那咄咄逼人的弟子身上落了一息。
第二日此事传开,凌云宗上下震动,自是一场轩然大波。
佟蒿托着圆脑袋,一大早蹲在凌尘峰石阶下,果然蹲到了外出探查的山轻河。
“大师兄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佟蒿一个箭步蹦到人面前,一对儿圆圆的核桃眼盛满担忧。
山轻河“嗯”了一声,仿佛毫不惊讶佟蒿蹲他,抬抬下巴简短道:“走吧。”
“哎!师兄咱们去哪?”佟蒿踮着碎步跟上。
山轻河说:“青冥峰。”
“哎?咱们去看执课长老吗?师兄你还懂医理啊!”佟蒿一脸敬佩。
山轻河笑而不语。若论医理,整个凌云宗谁比得过三长老赵宜清?可昨日连他都无法可解。
“咱们不看人。”山轻河步履如飞。
佟蒿搓搓小胖手跟上,“那咱干啥去?”
山轻河一脚踏上青冥峰石阶,看着上方高耸入云的殿宇,神情坚定,目色如霜,“捉、妖。”
“啥!”佟蒿吓了一跳,“大师兄你疯了!这可是凌云宗,哪来的妖?就算全天下遍地是妖,这里也绝不可能有妖!”
山轻河哼笑,心想:小伙子,你怕是没听说过什么叫“灯下黑”。
他打量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心知这百年基业、世代仙门虽然外面看起来威风赫赫,恐怕内里早就千疮百孔、蠹众木折了。否则就凭二长老威严至此,何至于养出诸如谭镜轩一般的阿谀奉承之辈,欺凌弱小之徒?
人心之恶,根本不是刑罚轻重能够阻拦、控制的。
山轻河心里想了很多却不欲与茼蒿多言,只带着他一路飞驰,奔进青冥峰各个执课长老、老师们平日烧水做饭的厨房。
诚如佟蒿所言,表面上看,凌云宗内确实不可能有妖。但放眼四海八荒,是毒而无解的,要么是巫咒,要么是邪术。
如此奸邪,怎么可能没有蛛丝马迹。
他和佟蒿分头行动把厨房里外翻了一遍却一无所获。山轻河眉头一紧,目光如电地扫过这里每一寸:明明布置上和凌尘殿相差无几,但他就是直觉不舒服。
末了,他眸光定格在某处,“佟蒿,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唔,”佟蒿背起小胖手煞有其事地踱步,“去岁中秋,我去饭堂后厨帮忙,亲眼见过掌勺的林大娘有一个五米高的竹架子,顶上挂满了中秋宴要用到的各色肉食。”
山轻河唇边笑意渐浓。
佟蒿点点那串几乎和山轻河眉宇齐平的腊肉,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照我说,这长老峰的伙食也不比大宴时的弟子席差多少了。”
这些风干腊肉鳞次栉比地挂在一起,熏得整间后厨散发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山轻河忍着不适凑近一闻,果然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腥臭气。绝不是寻常猪肉羊肉的味道。
他心中算定,便朝佟蒿吹了声口哨:“你比我人头熟,去那边问问他们最近厨房都是谁在负责,可有异常。”
佟蒿得令飞快地跑了出去。山轻河则踢了踢脚下为数不多的柴火,又蹲到炉灶边。刚待细看,心口突然袭来一下火灼般的刺痛,接着那灼热滚烫的热流在一息之间便蔓延至四肢百骸。
山轻河猝不及防遭此一击,整个人如同被推进火海里滚了一圈。他承受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地,沉重而吃力地喘息。约莫过了半盏茶这股热流才逐渐褪去。
冷汗一滴滴落下,砸湿了眼前的浮土。
他闷哼一声,狼狈地靠着灶台起身,手一撑地,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山轻河“唰”地缩回手,发现指尖粘了米粒那么大的一枚坚硬物质。半透明,带着点棱角。
就像......指甲。
山轻河眉峰一紧,顾不得背后湿透,马上在未烧尽的柴堆里翻找起来。果不其然,翻出七八个零碎的指甲碎和一些烧了半焦的毛发。隐隐带着血。看不出是什么动物,但肯定不是人。
山轻河捂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很慢很慢地缓了口气。
裴颜。
师父的名字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山轻河心中涌起一股幸不辱命的欣慰。
他沉口气,站起身,还没出去就被佟蒿撞了满怀,“师兄!我有重大发现!”
山轻河捂着今日屡遭不测的心脏抖了抖,隐忍道:“是什么动物?”
“咦,师兄好神机!”佟蒿踮起脚附到山轻河耳边,“是野猫,很多很多野猫!就,就在......”
山轻河了然,他回头瞥了眼那些熏肉腊肠,佟蒿挤眉弄眼地点点头,又怜悯又气愤。
下了青冥峰,二人照旧在路口分手,山轻河回去找裴颜,佟蒿回大长老处报备。
凌尘殿外,梨花树下,裴颜茕茕孑立,缥缈的像一抹云烟幻影。山轻河飞奔回山,本想一鼓作气回禀投毒之事,见此情景却禁不住放慢了脚步。
云霞一样淡远飘逸的身姿犹如画境一般落在眼前,他不觉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唯恐一开口便吹散一个梦。
山轻河心下奇怪,惊觉自己仿佛换了个人,好像一对上裴颜就经常变得极端情绪化。
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心思朦胧间,他觉得自己就像裴颜手中游丝一线的风筝,彼此间的关联柔弱纤细又密不可分。但这种幽微难辨的情绪,此前从未在他这个炙手可热的影帝身上出现过。
山轻河眼底泛出几许茫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裴颜听到动静,微微侧头,“回来了?查得如何?”
春风掀落几片花瓣,打着旋儿围绕在他身边,有几片竟停在当空不动了。山轻河仔细一看,原来是裴颜不知何时折了枝梨花簪在发间。
“春日风大,小心着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裴颜,诧异明明只是下了一趟凌尘峰,怎么却好似久别重逢。
裴颜在花树下负手而立,清寂无言。只有春风顾盼多情,调弄着裴颜三千青丝,提醒二人,此刻尚是人间红尘。
山轻河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视线从裴颜发间的梨花枝上挪开,气息跟着平复:“此事蹊跷,不如我为师父煮一壶热茶,师父听我慢慢分说。”
裴颜定定地望着他,缓缓伸出一只手示意弟子来扶。山轻河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手背垫上,顺着裴颜的步伐回到内殿。两人盘膝而坐,将来龙去脉一一解释。
裴颜指尖蹭着茶盏默默听,直到听见“猫妖”二字,声色忽而一厉:
“青冥峰并不属于三大长老管辖,都是被下毒的执课长老卫鸣代为管理,”他小口抿了下茶水,“待他好转,是该把青冥峰上下重新整顿一番了。”
“嗯。对了,我想在今夜再去青冥峰探探猫妖的事,另外......”山轻河犹豫,不知该不该把心口炽痛的事说出来。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裴颜看他支支吾吾,把一碟桃花酥推了推。
山轻河看着面前的桃花酥失笑:这算什么,哄他说话?又不是三岁小儿了......
但手有它自己的想法。山轻河捏起糕点,忽而一愣:裴颜不是不好口腹之欲吗?那这些是?
他恍惚想起,胃痛的毛病好像许久没再发作了。
山轻河看着眼前的点心,想起再未错时的饭食和凌尘峰上从未间断的果点,心里不禁升起一股热意,心思亦有些朦胧攒动。
他抬眼看向裴颜,却见他依旧是一幅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无论为弟子打点什么都不过是无足轻重、顺手为之。山轻河低笑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他这个神仙师父啊,说话油盐不进,做事滴水不漏。偏却生了一幅七窍玲珑的温柔心肠。
真是......
他摩梭着桃花酥甜香肆意的脆皮,一颗芝麻碎飘落在月白色弟子袍上,在素馨一片里凝成一粒痣。
山轻河努力忽略心中的异样震颤,一连吃了两块糕点才找回平静,接着说道:“我隐约觉得,我可能和那些猫妖有点关系。”
裴颜听完他一番解释,眉峰一紧,捉了他腕子搭脉。
微凉的手指时轻时重的探着脉息,山轻河却觉得这触摸带来的怪异比之前的炽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颜的指力时而沉重没骨,时而轻如停云,他莫名从脚底生出一股躁意,又不便发作,只能靠一块接一块的吃糕点压抑。
直到山轻河吃完一碟桃花酥,裴颜才堪堪放开手。他喉结一动,紧张起来,裴颜却沉默着若有所思。
山轻河心里一紧:什么意思?他大限将至?还是寡人有疾?
“说吧师父,我到底怎么了?”等了半天,他故作放松地摊开筋骨,一只手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晃,其实心下早已天人交战。
裴颜目光深如寒潭,缓缓开口:“若你想离开,最多不过一年光景。若不想,接下来的修行之路怕是艰险重重。”
“但我会护着你,直到我灰飞烟灭那天。”
听到这里,山轻河一下绷直脊背挺坐起。前面什么留下什么走,他都是随便听听。但听到最后一句时他冷不丁清醒了!
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
这怎么看都像是临终遗言!好像要死、要出事儿的不是他山轻河,而是——
山轻河心口猛然刺痛!犹如针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