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千秋万岁殿内三五一群、不成队列,群臣嗡嗡嘤嘤,扎堆儿闲聊。钟鸣之时,殿门外阉人一声“天子驾到”刺破冰霜寒意,令众人齐齐一愣。
天子背着手快步踱进殿来,群臣这才纷纷如锅灶上的蚂蚁般推搡着乱窜,慌忙寻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陪伴天子上殿的并非阉人,而是几名横眉眦目、满身戾气的佩刀武士,嗅觉尚未因老迈而退化的臣子们,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新鲜滚烫的血腥气。
一朔望不见的天子,今日忽然现身,文武百官无不惊讶忐忑,却因昨夜长安多事,众人都只敢互递眼神,无人作声。
“呵呵,满朝文武,为何支支吾吾?”天子抄手冷笑一声,转头点名道,“匡相,您老不是要入宫‘面谏’于朕?朕在此,您有何指教?”
匡衡拱手道:“陛下英明。臣所奏之事,尽在本中。然郎中署受歹人……”
天子嘁的一声,翻眼道:“匡相不必为难底下人,您的奏疏,朕看到了。之所以不复,是因所奏之事十分荒诞,不值一哂。”
匡衡闻言老脸涨红,抖着手语无伦次道:“陛下这……此,此话怎讲?臣为社稷……”
“我炎炎大汉、朗朗乾坤,哪来那么多灾异鬼怪之事?”天子满脸不屑,“子不语怪力乱神,匡相读这么多年书,竟把圣人教训抛诸脑后,整日琢磨些愚昧迷信、市井流言,于社稷何益?”
匡衡因羞恼一时张口结舌,气得胡须乱颤。
天子竟毫不念及帝师情面,又追击道:“匡相参王莽‘罔顾人伦、霸占寡嫂’,朕倒是奇了,您是扒人门缝看见了、还是钻人床底听到的?凌氏因被您污蔑,在朕面前触柱身亡、自证清白,不知匡相又该作何回应?”
匡衡佝偻身躯瑟瑟发抖,再不敢言。
“王莽是否曾霸占寡嫂不说,那淳于长,却公然大宴宾客、纳寡嫂为妾,匡相怎不参他?”天子不依不饶道,“可是收了人家封口的好处?”
匡衡“咚”地一声额头落地,颤声哀告道:“陛下明鉴,臣冤枉,绝无此事!黄天可鉴,臣从未受人好处!从未……”
“受没受人好处,全凭良心。”天子往凭几上一倚,手冲下面指点一圈,“廷尉不日便要提审淳于长,从前谁同他往来交际,朕心里有数。你们都是股肱之臣,朕不想闹得难看,再给你们三日吧。
“三日之内,各人往廷尉衙门上报过往与那奸贼银钱、人情往来之详情。朕有言在先,凡主动坦诚的,大事小情,一律既往不咎;可若自个儿不报,却被他人牵扯出来……”
天子扭了扭脖子,冷冷道:“便与那奸贼合案同罪,绝不姑息。”言罢起身,大摇大摆带人走了。
群臣噤若寒蝉,彼此相视骇然。天子一夕之间性情大变,可是那妖邪又施了何样法术?
刘傲大步走出殿来,因紧张亢奋,手都在抖,只得紧紧攥拳,暗暗长吐一口气。
穿过来半年有余,这才终于有了一丝做皇帝的感觉。这感觉惊心动魄,却又令人迷醉,他肾上腺素飙升,心口突突跳个不停。
王莽被刺,昨晚他在极度恐惧与焦虑之下,狠下心不再讲究什么真凭实据、程序正义,下令将凶手周宝就地正法。
王莽得知后,却警告他此举很可能打草惊蛇,逼淳于长旧部提前起事。一不做二不休,刘傲便依王莽进言,命羽林卫众郎官连夜出动,以“涉嫌刺杀天子近臣”为名,将南军之中淳于长一手带出的几名亲信将领逮捕。
凡顽抗拘捕者,皆当场斩杀,甚至祸及家人部下;那些识相的,则被带往廷狱大牢,重刑拷打之下,不愁他们不卖主求生。
这样一来,暗中策动南军起事的主谋都已就范,其余南军众将虽与淳于长相交甚笃,却并非淳于长亲部,犯不着为他搭上前途性命,南军之变自然迎刃而解。
刘傲生在太平治世,从未见过腥风血雨;如今虽身为天子、执掌生杀大权,可下令杀这么多人,他心里哪能不惶恐战兢?故而他彻夜未曾合眼,王莽拉着他双手,直到天亮都没能给他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