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失落无法掩饰,沉默令王莽越加焦灼。视线中,天子袖中垂下指节分明的手,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指尖轻颤,似在邀引。
王莽惶急心切,伸手去握那白玉雕竹般的四指。冰冷的触感才一传来,天子竟蓦地抽手转身。
与此同时,殿外跑进来一小阉人,慌慌张张报道:“太后来了!君上恕罪,咱们拦不住!”
王莽呆呆跪在地上,掉了魂儿似的只顾着想,天子是听见“太后来了”才应激抽手的吧?总不能是不给他牵、故意闪避?
太后王政君风风火火冲进殿来,身后白贤与一众阉人作势阻拦。
“陛下这般自在,此时才起?”王政君急赤白脸道,“外头鸦飞雀乱、闹翻天了,你两个倒在这里躲闲!”
王莽急忙磕头告罪,太后重重丢他一眼,转向天子道:“今日陛下无论如何须得有个决断,便是将你几个舅舅杀头,我也绝无二话!”
“太后何出此言?”白贤慌得手舞足蹈,“哎呀,何至于此,何至于此!陛下岂能向着外人?太后哇!”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天子不耐烦道,“少在这儿一唱一和!”
王政君掩面泣道:“陛下一句话,便将我王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你舅舅王商王根甘愿割鼻黥面,以赎其罪,他们仍不肯罢休!”
“如今陛下即冠亲政,为娘的多言管束,得罪了陛下;诸般不是,皆我一人之过。陛下既然发话,我必不久留,择日便往渭陵陪你父皇去便是。”言罢瘫坐在地,泣不成声。
刘傲这才想起所为何事:外朝言官参王家五侯擅权僭越,他未有回应,如今外头闹起来,逼他给个说法,王政君只得来向他求情。
他本来就不觉得“违章搭建”是多大的事,明显是那些人借题发挥、想搞王家。于是他回头拾起那两卷奏,递给王莽道:“喏,你看看,这是谁写的?”
王莽展卷上下扫视几眼,抬头回道:“陛下容禀。参臣灾异祸国的,乃丞相匡衡;参五侯僭越的,则是御史大夫张谭。”
王政君见天子将参王莽的劾奏交由王莽审阅,心中便踏实下来,止住了哭声。
天子叉腰道:“张谭怎还是‘御史大夫’?朕上回不是叫你们两个‘大夫’换一下,你来作御史大夫吗?”
王莽心道,床上说的话,我哪敢当真;更何况彼时张谭并未行差踏错,又贵为三公,有何理由处置人家?眼下朝中群情激愤,对王家欲除之而后快,此时不“顺天应命”,反而提拔王家人,岂不触犯众怒?
于是他赶忙磕头谦辞道:“得陛下青眼,臣万死难报。可如今众意沸腾,王莽若不降反升,只怕难平众怒。恳请陛下开恩,将王莽免为庶人,以谢天下。”
天子竟甩袖道:“你别添乱!朕那几个舅舅还没处理清楚,哪轮到你?”
王政君闻言大惊失色,摇晃两下便往地上倒,一众阉人呼叫着扑上来扶她。
天子不堪其乱,扶额道:“那你说怎么办!不能处理他们,还不能‘犯众怒’,你说说朕还能怎么办?”
王政君含愤泣道:“我王家有今日,全因我识人不明、养虎为患。那淳于长人面兽心,先以淫药祸害天子,又与外臣勾结,两头食利!他一事发,便有人替他奔走,妄图以围魏救赵之计,拉王莽下水、为他解困。陛下可看得分明?”
刘傲脑子里始终一团浆糊,听她这么一说,便觉有些道理。依刘度所言,张放两年前便中过药蛊,应是淳于长所为;张谭参王家叔伯目无尊上、逾礼搭建,却偏偏不提府邸最为豪华奢侈的淳于长;匡衡言王莽“霸占寡嫂”、有违礼教,可淳于长不仅强取自己的嫂嫂,还觊觎别人的嫂嫂,他怎么不参淳于长呢?
“淳于长下药一案已死无对证,如何治他?”天子摇头为难道,“母后说他‘勾结外臣’,可有凭据?他们参的是王家叔伯和王莽,朕却把淳于长推出去,岂能服众?”
王政君道:“他虽不姓王,可若非我王家一力推举,他淳于长不过是个屠狗之辈,又怎能位列九卿?此等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宵小之徒,万万留他不得!陛下三思啊!”
刘傲忖道,呵呵,果然淳于长是你们养的一条狗,你们王家出事,就把他推出去挡刀。我要是淳于长,我也两头买股,你们王家根本靠不住啊!
久不作声的王莽这时沉着开口:“ 淳于长曾在陛下面前自认与罪王刘元私相授受,陛下可还记得?他一直将刘元之子刘珏带在身旁调教;上回长沙王之子刘舜出逃,淳于长将他追回后,便接回自己府中奉为上宾,以向长沙王邀功讨赏。”
“遴选宗室子弟入宫,亦是他向刘姓王侯卖的人情。”王莽攥拳道,“就连定陶王也……”
话未说完,王政君突然打断,指着他恨道:“这些事,你既知道,为何不早说?哀家受小人蒙蔽,以致闭目塞听,险些酿成大祸!”
王莽心说这不都是你同淳于长定下的“妙计”?如今又装全不知情。却不能戳破,只得眼巴巴瞅着天子,指望天子能领悟到此中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