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应悟拎着印了药店logo的塑料袋,跑出了一脑门的汗。
他满心都是谈嘉山,顾不上与在门口不知道来回踱步了多久的谈乘潮掰扯,径直打开门,蹲到烧得耳朵都红了的谈嘉山身旁。
在福利院长大的何应悟格外擅长照顾病患——量体温、喂药、贴退烧贴,一套流程行云流水下来,原本煎熬得无意识辗转的谈嘉山终于安静下来,左右互博的眉头也松懈了些。
挤进门后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客厅里坐立难安地盘了半天果篮的谈乘潮见何应悟出来,快速站起身时险些把椅子带倒。
他笨手笨脚地拉住椅子背,期期艾艾地问:“那个……哥他还好吗?”
“发烧39度呢!你说好不好?”何应悟不算客气地反问道。
何应悟鲜少发脾气,只是一想到谈嘉山的病因大概率来源于这家人的阴阳怪气,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鬼知道谈乘潮是不是打着探病的幌子过来落井下石的?
他不着痕迹挡住往卧室那边走的谈乘潮,委婉拒绝道:“嘉山刚睡着,你最好先别进去。”
谈乘潮点点头,失落归失落,倒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
只见他转过身,去厨房找了把小刀,一步步朝着何应悟走来。
这持刀悍匪想趁病弑兄!
何应悟如临大敌,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展翅摆出威慑的姿态,谈乘潮便把刀尖朝向了——果篮里的水果。
“……”
看着谈乘潮老老实实给脆柿、桃子削皮切块后泡盐水,又把剥好的石榴粒、柚子肉仔细挑出来往碗里装,好不容易从心惊胆战中恢复过来的何应悟默默踢了个垃圾桶,方便对方将手边的果皮残渣往里扫。
或许是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谈乘潮并不像父母那样表现得咄咄逼人,这逆来顺受的委屈样子反而叫何应悟不好找由头将人扫地出门。
何应悟原本还觉得他们兄弟俩长得像,可他看得越久,越觉得这兄弟俩差异极大。
与从不屑与人虚与委蛇的精神内核坚定的兄长比起来,谈乘潮的长相与处事方式都要更圆滑、更软和些——至少谈嘉山绝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谈乘潮这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可怜神色。
尽管在短短两次的见面中,谈乘潮表现得无辜且无奈,似乎还因为父母的原因对谈嘉山怀有歉意。
但对方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私生子身份,本就是坐实谈父为夫不忠、为父无德的最有力的证据之一;这道客观存在且永远抹不平的深堑,横亘在谈嘉山与原生家庭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上,立场天然对立。
陈伤累累如此,如果仅仅靠这谈乘潮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轻轻揭过的话,那未免显得背井离乡四年之久的谈嘉山的苦痛过于可笑。
对情绪感知极为敏锐的何应悟当然看得见谈乘潮的矛盾和迷茫,但他不是圣人,更没兴趣像做事实采访抑或匿名评审一般去和对方分析孰是孰非。
就算没经历过对方所承受的酸辛,但光从只言片语中抓住的外表看似无懈可击的谈嘉山的脆弱,也足够叫何应悟无条件站在对方的立场上。
“哥他刚接手谈家食府的那会儿,对面刚开了一家竞品餐厅。”低着头给柚子肉摘干络的谈乘潮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手上的活也没停。
“那会儿比较年轻的几个炒锅师傅全被对方以高薪挖走了,消防和食品卫生安全这块更是每个月被举报一两次,走访整改可以说是家常便饭,营业额下降得厉害。”
“那时哥哥才刚毕业,压力大得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碰上换季更是会频繁发烧……我找过来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他身体不舒服还硬撑着,但看到有你照顾他我也就放心了。”
“只是他生病时除了清粥、水果,其余稍微带点荤腥的都吃不下去。所以我把处理好的果切泡过了盐水,一时半会儿应该坏不了;如果哥要是饿了的话辛苦你带给他,可以吗?”
此刻的何应悟看不见自己的神态,如果有面镜子,他或许能从自己抿着嘴的凝肃表情中找到谈嘉山的影子。
为此,谈乘潮显然把自己对谈嘉山的敬重移情到了何应悟的身上——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位年轻的男生与哥哥是什么关系,但他潜意识里相信对方的求情或许比自己的硬泡来得更有用。
“从爸手里接过谈家食府这几年来我做了很多努力,最近店里的几道餐品还上了《四方来食》的读者推荐榜单。虽然比不上哥哥接手时候那么繁荣——但只要我在一天,就会守好哥的心血、尽力经营好这个店,等他回来把谈家食府还给他。”
何应悟没有表态,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位只听不说的旁观者。
说到这里,谈乘潮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恳求的意味,大概是怕吵醒了在卧室里休息的谈嘉山,他的声音放得格外低:“你一定是我哥很好的朋友,对吗?”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请你给我一个他的手机号码吗?我一直把谈嘉山当作亲哥,这几年我想尽办法,也没能联系上他……”
何应悟及时打断了谈乘潮的恳求,说:“我有你的名片,你今天说的这些我也会如实代为转达,其他的等他醒来以后再说吧。”
先不论自己也没有谈嘉山的私人联络方式,就算是有,何应悟也不可能仅凭谈乘潮乍听之下诚挚的一面之词,贸然替当事人做出决定。
谈乘潮纠缠无果,只得从公文包里翻出了自己所有的名片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何应悟。
送走不请自来的客人,差不多也到了谈嘉山第二次服药的时间。
何应悟推开卧室门,将沏好的温水放在床头柜上,摸了摸谈嘉山温度稍降的额头。
他拨开对方被冷汗浸湿的额发,降低声音:“嘉山?”
.
在少年时期,谈嘉山总是梦见自己从高处往下坠——有时是在吊桥上崴了脚、有时是在爬山时遭遇滚石。
本身就有恐高症的他在失重感里陡然惊醒时,难免心有余悸。
谈母照着手机上小广告乱跳的周公解梦软件翻了个遍,略过其中意义不祥的解读后,坚信是因为这段时间儿子的身高窜得太快,以至于大脑未能及时适应视角落差——于是把算力分配给学习的脑细胞在白天还算冷静,但趁谈嘉山睡着了,便开始在梦里哇哇大叫着表示不要跳楼、不要跳楼。
可明明已经过了身高增长的年龄段,但谈嘉山又一次被拉进了久违的坠落梦境中。
成片的极光与流星尾焰在宽阔得见不着边的天际交相辉映,他被强光刺激得眯上眼睛,像一颗脱离轨道的行星碎片,沉沉地向着陆地的方向急落。
不知道向下坠了多久,谈嘉山终于从平流层横着吹的风里嗅到些许稀薄的空气,更为真实的失重感瞬间裹了上来。
太阳穴在狂跳,僵硬的肌肉更是不听使唤,谈嘉山咬着牙、连嘴也不敢张开,害怕不规律泵血的心脏发现出口,带着内脏被一同挤压出体外。
尽管恐高症发作,但他还是尽量将四肢摊开,避免自己在下坠的过程中不受控制地翻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