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白砚得知消息赶回来的时候,苏怀月湿漉漉的衣物已被婢女换下,但尚且湿润的头发丝和冻得发紫的嘴唇,仍能让他猜知发生了什么。
苏怀月苏醒后,宋白砚吩咐青竹端来药碗。
黑呼呼的药汁散发苦涩气味,一勺送入嘴中,苏怀月忍不住把脸都皱了起来。
“老师,怎么这么苦?”
宋白砚深深叹了口气:“既然嫌苦,何必又去淋雨?”
苏怀月不说话了,闭着气将药汁吞下。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她从宋白砚手中接过瓷碗,捏着鼻子咕噜噜全都灌下。
宋白砚忍不住好笑,抽出手帕给她擦嘴。等他这个不省心的学生缓过气来,果然第一句话就是:“先生,我要答应杨诚的条件。”
宋白砚:”为何?难道为了那个小女孩,你连自己的命也不顾了?”
苏怀月抬眸,认真道:“先生你当时说什么’天地君亲师’,可先生你自己分明也不曾做到。明知道皇帝想杀我,不也冒着风险来京城救我了么?难道那时先生就不怕自己触怒皇帝么?”
“那时先生为了学生不曾顾惜自己性命,如今学生也有了自己的学生,又怎么能因为怕死就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呢?”
宋白砚默了默:“这是你的心里话么?”
苏怀月摸了摸鼻子,点了点头。
“倘若先生不肯呢?”
苏怀月便又不说话了,忽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等到咳得告一段落,就眉眼湿润地看向宋白砚:“先生…咳咳…学生这风寒…咳咳咳咳….什么时候能好,都取决于先生一句肯不肯了。”
宋白砚为这拙劣的演技觉得好笑,又为苏怀月这番不知死活的话觉得生气,起身拂袖愠怒道:“你以为这样便能威胁先生了么?左右这条命是你自己的,你若不爱惜,难道还指望先生替你爱惜么?”
苏怀月垂着头,将脖颈上那条含笑玉佩抽出,低声道:“学生知道了。左右这条命本来就是先生救回来的,先生做的决定,学生怎敢置喙?只是将来总归无命再佩这玉珏,如今便先还了先生罢。”
她将那玉佩递过来,眼神一如当时她接过玉佩时那样巴巴地望着他。
宋白砚没接,觉得自己当真是被这个不懂事的东西气得七窍生烟。但因着苏怀月可怜兮兮的神情,他竟又舍不得用重词训她。
几日后他在政事堂议事时仍旧还为此事心烦意乱。他不知苏怀月是否真正敢用“死亡”同他置气,但他无力地发现,其实是他更加不敢冒这个风险。
倘或苏怀月真为此事出了什么意外,他有何颜面九泉之下去见绿石先生?
“宋丞,宋丞?”同僚的声音忽而在耳侧响起。
宋白砚惊异回神,这才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在等着他的回话,而他完全不知皇帝方才问了什么。
皇帝并未责怪他,话题紧接着转去了别处。
议事结束后,他留下告罪:“臣为琐事烦心,懈怠了职责,还请陛下责罚。”紧接着又恭敬问皇帝当时说了什么。
”难得见到宋卿也有走神的时候。”萧听澜轻呷茶盏,淡淡道,“朕不过见你面露沉思,以为你对审查杨诚一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自那日杨诚遇见苏怀月,到如今也有小半个月。这小半个月以来,杨诚受尽折磨,但竟一直坚持不曾开口。
萧听澜那时说了个“允”字,自然便是同意令苏怀月入局,但却被宋白砚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拒绝了。
他像抱窝的老母鸡一般将苏怀月牢牢护在翅膀之下,萧听澜虽为皇帝,但也觉得暂且没必要因为此事与他翻脸,当时便也没有强求。
但未料到这件事拖到现在仍旧陷入僵局,萧听澜不免又觉得是时候让苏怀月参与此事。如若宋白砚识相,倒可避免一场也许不那么体面的君臣相争。
宋白砚当然听出皇帝的言外之意。
一面是天子的施压,一面是学生的不懂事,宋白砚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承蒙陛下信托,微臣近日也在重新考量杨诚一事。不敢欺瞒陛下,微臣的学生与杨家那小女儿交情匪浅,近日以自己性命相逼,要微臣答应允她入局呐。”
便将苏怀月淋雨发热一事约略说了。
以自己性命相逼?
萧听澜眼前浮现出苏怀月的脸来,心中忍不住想道,看长相倒着实料不到也是会做出如此蠢事的性格。
便听宋白砚接着道:“也是微臣无能,竟在她这威胁下乱了方寸,因而今日方在御前走神。微臣以为,倘若真无别的法子,也只能姑且叫微臣的学生试一试了。”
萧听澜眯着眼又看向宋白砚。
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此言诚不我欺。要不说这么蠢的法子还能奏效了,原来真也有人吃这一套。
不过这件事到底还是以比他预想中更为轻松的方式解决了,萧听澜还是笑了笑:“宋卿倒是特别疼爱这个学生,是为了苏忠文的托付么?”
宋白砚一怔。
他确实为着苏忠文肯将《绿石纪闻》寄给他一事,深感苏忠文对他的知己之意,因而收到沈千意来信后,忙不迭下山来救一救那孤女。
可绿石先生其实并未就女儿一事托付于他,他下山后助那孤女安顿下来,便也算尽了自己一份心力,完全没必要为了杨诚一事焦头烂额。
如今心甘情愿深入局中,他究竟是真的怕九泉之下无颜面对苏忠文,还是…
他心中重重一跳,刹那间千头万绪,竟是口不成言:“微臣…微臣是为了…”
便听上头又传来天子的声音:“宋丞还未娶妻罢?倘若此事顺利结束,朕倒可以赐宋卿一道恩旨。”
宋白砚茫然抬头:“陛下的意思是?”
萧听澜淡淡道:“曾有人同朕说,宋卿与那苏家女郎才女貌,倒不失为天造地设的一对…”
“朕的恩旨,便是如此。”
宋白砚本就还没理清个头绪的脑子“轰”然一声,刹那间炸成漫天飞羽,整个人茫然地近乎惊慌失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