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白砚眉间蹙出一道川字,紧盯住了杨诚。后者不知是不是心虚,避开了对视,却并不改口。
宋白砚一时怒极。
这杨诚摸透了苏怀月的性子,先道德绑架将女儿托付于她,再以这样的要求将苏怀月推上风口浪尖!
首先,不能确定杨诚会不会真将与前朝太子的联络方式告诉苏怀月。
其次,就算杨诚说的是真的,可再经由苏怀月之口说出来,皇帝又会不会信?要知道苏家原来可是同前朝太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啊!
最次,就算皇帝暂且相信了,派人用这消息去抓前朝太子。倘若抓到了还算好,可倘若没抓到呢?
宋白砚不敢想象届时苏怀月将在皇帝跟前如何自处,皇帝又会怎么看待苏怀月!
他横眉怒看着杨诚。
当真好一招祸水东引啊!几乎将所有风险都转嫁给了苏怀月。而他自己在达到目的之余,还能留个忠于旧主的好名声。
毕竟他只是将消息告诉了苏忠文的后人,而非卖主。至于苏怀月说不说,那就看苏家的骨头硬不硬了。
就算消息走漏,那背叛旧主的也是苏家,是苏怀月!
宋白砚被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强行拖住苏怀月往外头走:“阿月,这般恩将仇报之人还有什么好管的,走!”
苏怀月的注意力还留在方才知悉的消息上,脑子里混混沌沌。到底也是力气不及宋白砚,终于被强行拖了出去。
崔妄看着两人背影消失,终于是松了口气,冲着杨诚冷笑道:“你找的下凡观世音已经走了。本官可劝你抓紧时间开口,莫教本官失了耐性,你女儿的下场可就难说了。”
杨诚却笃定道:“她会回来的。”
在崔妄不耐的鞭打中,他带血的目光重落回到蜷缩在地的女儿身上,心中悲凉。
瑛儿,这是爹爹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出了刑部大门,宋白砚没有停留,径直将苏怀月带回了家。
他此刻很有些后悔。
本是想借杨诚的下场提点苏怀月,让她对皇帝保持敬畏与距离,却不料这杨诚憋着这么大一团坏水,将苏怀月更引入另一场风波之中。
他对苏怀月与前太子究竟有什么渊源并不知晓,但想起苏怀月那日凌乱的落笔,试探的询问,仍不免深深叹了口气。
回到府中,苏怀月也不说话,那双黑而亮的眸子只管静静地盯住了宋白砚。
宋白砚则没有丝毫动摇地对视回去。
师生二人一里一外,谁也没说话,可谁都知道彼此想说什么。就这样隔着屏风沉默无言地对峙着。
不多时,宋白砚暗中吩咐青竹找的两个武婢到了门外,他起身径直道:“阿月,你累了,这段时间便在府里好好休息罢。”
两个武婢绕过屏风,不容拒绝地挟住苏怀月往闺房送去。
临进门时,苏怀月回头,见宋白砚衣冠齐整立在廊下。
花木葳蕤,阳光明亮,带着绿意的阴影洒落在他一身月白色的袍上,于风中轻轻摇晃。
他如玉石一般温润生光,亦如玉石一般坚不可动。
苏怀月犹带着不甘心,问:“先生,你去哪儿?”
宋白砚一字一句回她:“入宫请罪,消除天子疑虑。”
苏怀月默然,转身入了房。
端坐在窗前,她脑海中不可抑制地回忆起从前的往事。
她年幼失母,八岁时父亲又受令将往幽州督军,忧其无人照顾,便将其带入宫中。
那是她第一次入宫,便深得明昭皇后的喜爱。往后一年,便被皇后当做半个小公主一般放在宫中仔细教养。
她自然知道爹爹也爱自己,可有些少女心思,她没法同爹爹说,潜意识里便只将皇后当作自己母亲那般依赖倾诉。
明昭皇后子嗣稀少,唯一的孩子便是元佑安,比她小两岁,自那以后便常爱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叫“阿姐”。
她受明昭皇后恩泽,再往后七年时光,只将元佑安当做亲弟弟那般仔细爱护。
元佑安并非是个令胤思宗满意的儿子。他羞赧,怯弱,喝药的时候眼巴巴望着她,期盼她偷偷给他带麦芽糖。
在绿石书院的时候,他也不会在课堂上大大方方提问,只在课后声若蚊吟地问她:“阿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常常要贴他很近,才能听见他细微的声音。
但他也偶尔会有令人眼前一亮的一面。那是在谈到靺鞨人的时候,他会用前所未有的笃定语气说,“总有一天,我会将他们全都赶出去!”
为此,他在校场训练的时候从不会像其他皇子那样偷懒,训练量也总会比其他兄弟多上好几倍,受了伤也从不去胤思宗跟前哭惨来逃过下一次考核。这大抵也是父亲喜欢他的原因。
那时元佑安眼中闪烁无比坚定的光芒,令苏怀月在心中深信,他总有一天可以做到他说过的那一切。
可命运总是无常。还未等他长成一个足够成熟的青年,萧听澜的铁蹄就踏破了宫城。如今不再需要他将靺鞨人赶出疆域,需要的是他的人头来安抚天子悬置的心。
三年前改朝换代之际,苏怀月不过是个十五岁无力的少女,被父亲关在家中,眼睁睁看命运的洪流无情碾碎少年。
如今她成长了许多,亦比曾经更多了几分力量,上天再次将一个机会放在她的眼前。纵使知道大逆不道,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她也不能不…紧紧抓住。
但也许是她低估了宋白砚的决心,没料到自那日被押回房中后,她连日来却连府门也出不去。不管在府中走到何处,她身后都有两个武婢跟住,更别提青竹,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的动静。
苏怀月试了几次硬闯,又与宋白砚吵了几架,都无济于事。
那时夏天已经快要过去,夜里开始泛起寒凉。一场昭示着秋天即将到来的小雨过后,苏怀月被发现浑身湿透晕倒在地,随后发起了高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