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夏天,阳光笼罩乡间。
农田分割成片,金黄麦浪被风吹散,翻滚向前,土腥味从地底裂缝中溢出,夹杂着青草芳香飘散在空气里。
戴着草织帽的农家人挽起裤腿,下田割水稻。
现在是早上七点三十二分。
天一大早,李空山带着人骑自行车来到乡间,见五大队的刘伯伯一个人在割水稻抱去稻谷堆,他指了指,对身后的人说:“你们辛苦一下,去那里帮下忙。”
紧接着,他又默不作声走到另一边满眼惊讶的小海身后,猝不及防拍了下他的肩,装模作样询问,“看看看,看什么呢。”
小海张大嘴巴回头对李空山说:“哥,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宽的水稻田,而且种下这些庄稼的全是老人,他们也太厉害了吧!”
“瞧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吊儿郎当的李空山走到田坎边,“正好今年大丰收,反正我们也没事,等着运稻谷到市里去也是等,还不如现在来帮帮这些老人家。”
李空山就着田边坐下,黄土地里长出的野草悄悄霍着他的脚。
他望着一望无际的稻田和在大太阳下劳作的农民、老人,说:“你看到了吗,年轻人为了更好的工作、更体面的事业、更好的居住环境,慢慢地就离开了他们所出生的地方。他们在外面结婚、生子、变老,从一开始的每年过年都回来,到后来的出去旅游没时间,故乡也在被大多数人慢慢遗忘,遗忘在脚下。也不是说往外走不好,为了奋斗,人确实应该往外走,可现在的乡间和小镇一眼望去全是老人,其实也蛮心酸的。”
小海跟了李空山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外人看来没心没肺的李空山其实心思也挺细腻。
他不想见李空山如此惆怅伤感,特意乐呵呵笑笑,坐在他身旁。
阳光笼罩了大地,也笼罩了坐在田坎边上的两个少年。
他们眼里装的不仅仅是成长途中的蜿蜒小路,还篆刻着长大以来大大小小的伤痕。
小海向不远处停下来擦汗的伯伯挥挥手,乐呵呵打招呼,真挚而诚恳地询问身旁的他:“哥,那你说,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会离开清流镇,到外面的大城市去嘛?”
“谁知道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李空山的眼眸忽明忽暗,让人难以捕捉其间的真意,“反正我会带着你们好好活下去,你们铁了心跟着我,我李空山就得对你们负责到底,至于会走到哪里……听天由命咯。”
小海八卦地看一眼李空山,“我看你说的不止我们,还有你家里住的连翘吧。”
李空山傲娇地盯他一眼,趾高气扬,“知道还问?”
“我还不是想看看你提起她有多不一样嘛。”小海喜笑颜开地问:“前几天你一直唠叨下周三是个特别的日子,那到底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你还记得不?”
李空山盯他一眼,一本正经,“还用你说,是什么日子我当然知道。”
他收回目光,盯着带好手套的手,自豪又骄傲:“那天可是我家连翘参加高考的日子。”
突然想到什么,李空山又变得格外感慨,“也不知道我家连翘翘现在心情怎么样,其实这什么考试吧,在我看来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但我知道她肯定特别在意,我都不敢主动问她。”
小海抿了下嘴,一副轻蔑的模样,“得了吧哥,你还害怕呢?你要不敢,那母猪都会上树了。那一天天的,对着你家连翘叽叽喳喳个不停,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你还学会顶嘴了是吧。”
李空山端着手臂高傲地注视小海。
小海挑挑眉,立马改脸,笑着说:“哥,那我当然是不敢的。”
李空山挽起裤腿准备下田。
站在田坎边的小海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叫住了眼前的他。
少年回头,心无顾虑盯着身后的人,“你又叫我干什么?咋的?几天没见,想我想的走火入魔了不成?”
小海心事重重地盯着李空山,犹豫许久也没能想好究竟该如何开口,如果这个时候告诉李空山,他会怎么想?会很失落?还是很生气?
可他也多么希望他看到的全是假象。
“哥……”
小海终于鼓起勇气问李空山。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去田永贵家里时,连翘的表现吗?你比我更清楚,连翘的心里藏着很大的目的,她当初找上你就是为了实现她的目的而已,我是说……万一、万一她选择要离开你,你怎么办?”
小海还是不能忘记那天偶然撞见连翘在巷子口里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这件事。
他冥冥之中总感觉连翘这个女孩就快要暴露出她那自私又无情无义的一面,抛弃留下她对她好的李空山。
李空山盯着小海,沉默几秒后又开口,轻扬嘴角,笑得很坦然,只要今天的连翘是在他身边的,他就什么都不怕。
“那又怎样。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连翘,就算她走了,我也一样可以找到她,这世界不就这么大点?”
李空山往前走了几步,田中的水淹没他的小腿。
他回头时,阳光照亮他的眼眸,映出住在他心尖上的那个人的倒影。
“再说了,我家尧尧绝对不可能离开我,就像世界末日来临,我也依然不会抛下她一样。”
-
高考考点在市里。
在高考的前一天,学校会集中带着镇里学校的学生到市里高校宿舍去办理入住。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
连翘睡不着,穿上拖鞋走出房间,跑到沙发边蹲下,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熟睡的少年。
他的睫毛长长的,很浓密,侧脸轮廓流畅,别致好看,鼻梁高挺,唇薄薄的,棱角鲜明,一身锐气。
睁开眼的时候,他的模样相当不屑,仿佛看谁都瞧不上。而此刻的他闭着眼睛,反倒是显得乖巧温柔许多。
连翘看着他,那颗焦虑不安的心也慢慢变得平缓,心情舒畅。
她的左手放在沙发上,右手伸出,悄悄地去触碰他的下颌。
连翘很喜欢他的下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美无缺,像是被精雕细琢过的艺术品。
李空山忽然翻了个身,吓得连翘赶紧把手撤回。
还好,只是翻身,他没有醒。
当初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李空山就跟她划出三八线,不让她靠近他的区域一丝一毫,可是没多久,他好像忽然心软了似儿的,和她交换睡的地方。
由她去房间里睡,夏天的时候他随便在客厅里打个地铺,冬天的时候就在沙发上睡。
不知不觉,一年也快过去了。
她想,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前的她绝对无法想象现在的自己能够生活得如此平坦舒畅,不再需要担心半夜被摔碗的声音吓醒,不再恐惧第二天是否又会被田永贵毒打一顿。
睡梦里,李空山好像看见当年暴雨天里在桥洞下等他的小女孩正朝他走来——这一次,梦里的她没有再被坏人抓回去了。
李空山想问问梦里的小女孩为什么对自己笑,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这么开心,而下一秒,梦消失了,他醒了过来。
眼前是清晰可见的连翘,是他在无数个瞬间总会心心念念着的女孩。
“你怎么过来了?又睡不着啊?”
李空山睁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往里边挪了挪,给连翘腾出坐的地方。
连翘坐在沙发上,正对着他,“有点儿,所以想出来看看你。”
李空山虽睡得很香,但更乐意多陪陪她,“那你怎么不直接叫我。我陪你咯。”
“我还不是不想打扰你休息呀,你白天要出去忙,也很累的。”
“不累。”
李空山伸出手去揭开她黏在眼下的发丝,连翘以为他要摸她脸,心跳差点漏一拍。
她眼里的李空山总归是和别人眼里的李空山是不一样的,因为只有她才能看见他这幅傲娇面孔下埋藏的温柔和细腻。
“李空山,我倒是有个问题挺好奇。”
她扯起被子一角抱在怀里,被子软绵绵的,很舒服。
“啥问题?你说。”
“你睡了快一年的沙发和地铺,是什么感受啊?有没有觉得很委屈很难受?”
“委屈个鬼。”
李空山两手反撑在身后,清醒不少,声音也不再懒散。
打开的墙灯映照出他的脸颊轮廓,别致有型,这是被夜色渡上的一层迷离。
连翘想,所以她才会觉得眼前的李空山如此耀眼,令人挪不开眼。
“我当初怎么说的你忘了吗,我一个大老爷们,就喜欢睡地铺睡硬的地儿,随便将就,凑合凑合就差不多行了。”
“不过我倒是有个问题也想问你。”
她抱住被子一角,舒舒坦坦,“你问。”
他顿了下,犹豫过后开口,“等高考完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连翘忽地呼吸一紧,她的目光在躲闪,不敢直视李空山,只是她自己去没有发现,以为自己已经很坦然。
“能有什么打算呀,该怎样就怎样呗,等高考录取通知书拿到,开学了,再去上学,放假了,又回来。如果你还在清流镇的话。”
李空山惊喜,坐得更直,眉眼里皆是难掩的激动和喜悦,“真的?你还会回来?”
连翘迷惘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笑笑说:“当然还要回来,我不是答应过要把欠你的钱都还上吗,没还清之前,我当然不会随随便便走人。我只是开学住校这段时间会短暂离开而已。”
“太好了,尧尧,我不要你还清任何东西,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给予的,我想说的是——如果是这样,你不欠我任何东西,你还会回来吗?还会走吗?”
“当然要。你对我这么好,我为什么要走啊。除非我是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