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晗远虽是天皇贵胄,却半点儿也没有皇子的架子,即便苏蕙菁忘了尊称,直呼“你”,他也毫不生气,“你问。”
“都说哲远王喜诗词,好雅乐,厌俗事,远朝堂,是这世间一等一的逍遥客,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我今日见到了王爷,才知这所言——有虚——”
魏晗远不觉皱眉,“苏小姐此言何意?”
“王爷方才弹的这首曲子叫《忘忧》,若是无忧,又谈何‘忘’字呢?”
“一首曲子罢了,本王不过信手一弹,并无这许多深意。”
“哦——”苏蕙菁起身走到琴前,用指尖拨弄了两下琴弦,娓娓道来,“那么,王爷用弹操曲的方式去弹畅曲,该不会也是信手一弹吧,这《流觞》和《酒狂》虽然指法相似,但内里的韵味却是大有不同的。正所谓,岂真嗜酒耶,有道存焉,小女子倒是不明白了,王爷不缺吃不少穿,哪里来的这许多苦闷,不得不遣怀于琴音呢?”[2]
魏晗远原以为她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无知少女,并未想过她竟如此厉害,此刻听她如此说,不由得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她一番,脸上添了几分敬意。
“苏小姐也会弹琴?”
“不会。”苏蕙菁见他不解,又露齿一笑,“但我会听。”
“听?”
“对啊,我娘是个古琴妙手,我刚生下来,她就抱着我弹琴,我是先会识谱后会识字的,我娘本来想好好教我弹琴,只可惜我生性贪玩惫懒,辜负了她的苦心教导,到最后琴技也没什么长进,不过我对于听琴倒是很擅长,弹琴的人心里想着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我的耳朵。”
“厉害,厉害。”
苏蕙菁面上得意,“所以王爷要不要解释一二。”
魏晗远轻叹一声,缓缓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本王的心事从来没有向旁人说过,今日同苏小姐说说倒也无妨。本王是先帝的第五个儿子,论起来,前头应该还有四位兄长,可自本王记事儿起,除了一母同胞的大哥,本王就只见过郑娘娘宫里的四哥一人。后来母妃告诉我,这宫里的孩子生下来不容易,养大就更不容易了,母妃还告诉我,其实我应该还有一位哥哥的,亲哥哥,母妃怀上那位哥哥的时候,刚好魏皇后,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也有了身孕,母妃为了明哲保身,亲手把那个孩子杀死在腹中。”
苏蕙菁用手捂着嘴,“我的天,这么恐怖吗,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下得去手啊。”
“所以,父皇母妃给我取名为晗远,就是希望我能远离朝堂的纷争,远离宫中的漩涡。带着这样的期望,我不需要有多上进,有多聪敏,也没有人指望我能做出像大哥那样的丰功伟绩,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吟吟诗,弹弹琴,养养花,弄弄草,我很快乐,也很不快乐,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苏蕙菁点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明白了!你就是没事儿闲的。”
魏晗远默然无语。
“哈哈哈,我开个玩笑,你不要生气呀。但其实我觉得吧,你也挺幸福的,你既然喜欢《酒狂》,一定也知道《华胥引》喽,《华胥引》中的‘寤梦华胥’一节与这《酒狂》里的几个小段可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一枕邯郸梦,一瓯华胥酒,我自然是听过的,我猜你是想说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真真假假,不必当真?”
苏蕙菁一挑眉,“聪明!虽然我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但我观这世上的人,总是喜欢美化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那帮文人墨客就更是如此了,没当上官儿的时候赶着去考功名,等真的当上官儿了呢,又抱怨这官场是樊笼是枷锁,一心一意要跑回家种田,我就不理解了,他们兜这么一大圈子干嘛呢。”
魏晗远轻笑,“照你这么说,像陶潜这般的人物竟都成了糊涂虫了。”
苏蕙菁摇了摇头,“不是啊,我可没这么说,其实我还挺喜欢五柳先生的,至少他最后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那他的前半生就是有意义的。我说的是有些人从始至终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只脚踏进官场,一只脚踩在山林,说句不好听的,这些人就是太贪心了,即想要功名,又想要清名,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啊,你说是不是?”
“嗯……”魏晗远思忖道,“这些人?比如说?”
苏蕙菁抬手一指,直爽道,“比如说你啊。”
魏晗远继续无语。
苏蕙菁往前探了探身子,眼睛亮亮的,“欸,我问你一件事啊,如果真的让你来做这个皇帝,”她见他脸色一变,笑了笑,又改口道,“算了算了,我换个说法哈,如果真的让你入朝为官,或者,让你上战场杀敌,你愿意吗?”
魏晗远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苏蕙菁却已抢先一步,把右手食指放在了他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先别着急回答,好好想,认真想,这个答案不是给我的,是给你自己的。你要问问自己的心,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说罢,苏蕙菁饮尽最后一口茶,起身伸了个懒腰。
太阳就快落山了,暖洋洋的余辉洒落在天地间,给她鬓角的碎发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芒,她整个人沐在光里,冲着他笑,那是魏晗远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魏晗远不自觉也站起身来,“你去哪里?”
“出宫啊。”苏蕙菁往西扬了扬脸,“再过一会儿,宫门就该关了。”
“哦,那你以后再入宫,一定要记得来看我。”
苏蕙菁已经走到了墙根处,她没有转身,只是摆了摆手,“放心吧!”
魏晗远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金灿灿的人影拽着藤蔓,一点点爬到墙头,直到最后消失不见,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高声喊道,“喂,你下次记得直接走正门,不要再翻墙了!”
片刻后,朱红色的宫墙外传来了少女清脆灵动的声音,“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