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开战前一天,穆怀御带着一身掌握熟练的武艺找到屯长,他却试都没让他试,打发道:“人员已定,名册都早早呈给参军事过完目了,没办法再做更改,回去吧。”
“早说了不能去,现在好了,不仅落选,还人财两空,陈兄啊,你银子白搭喽。”
王别一早当值完回来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啃着大饼,已然听说了他再落选的事,看着穆怀御一脸若无其事走进帐门,料定他是假装不在意,继续道:“还什么破指导,张嘴喷几句就要收那么多银子,他怎么不去抢?我看就是专门坑咱们降兵的钱,小虎,你也是糊涂,还真巴巴给了。”
穆怀御对这些平时放在身上硬邦邦的东西一点都不看重,充其量就是块能换来食物的石头,给出去就像泼盆水那么简单。
但他视钱财如粪土,可不带代表其他人不肉疼,章铁也没比王别好到哪里去,一想到他那么多银两都白白送了出去。
他止不住往着帐门前撇,道:“真是……不仅上赶着送死,还上赶着送银子,要我说下次真有机会也别愣着往前冲,不然到最后要真死在战场上,可别说哥几个没劝过你。”
穆怀御一声不响走到床铺前,动作干净利索,翻身上床,再用被子将整个人都严严实实裹在里面,仿佛一只长眠的蚕蛹。
他日夜不敢松懈的苦练,奋力争取至今就是为了此次能如愿上战场立功,找到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而今却成了黄粱一梦,轮到谁身上,哪怕是圣人心中恐怕也是极不好受,这俩人还在这落井下石。
陈垚鸣喊道:“你俩少说几句,没人当你们是哑巴。”
但几人心照不宣,他们说与不说,穆怀御这一夜都是睡不着了。
帐外月明星稀,帐内的人都在呼呼大睡,除了穆怀御还在不自觉地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是否他真的连最起码上场厮杀的资格都远远不够,如果事实如此,他再如何努力,最后也只是一个平庸之辈,毫无功绩,是不是他就再也找不到叶栖了。
然这刚冒一会头的惘然,很快被一股更大不甘于此的冲劲压了下去,梗得他心头泛热,他猛地将被褥拉下面颊,牢牢攥住,露出一双明澈的眼,盯着外面的月光,低喃道:“没有什么不能做到,我无所不能。”
陈垚鸣床铺正挨着他的左边,被他动来动去的动静吵得睡不着,刚听见他语气执着说了句话,耳边便传来三两声远去的脚步。
他翻身看过去的时候,床铺再次变空了。
虽是到了初春,但外面夜里还是寒冷刺骨,他却视若无睹,能让他雷打不动做的事,不用猜,陈垚鸣也知道他肯定又去了演武场练功。
他还是不肯放弃,恍如饿了很久很久终于盯上一块肉的饿狼,一旦咬住,哪怕滚水烫到头上都死不肯松嘴,好听些他是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罢休,难听些就是有点一根筋了。
大抵老天偏爱傻小子,此战连续攻城五天,意料之外还是没顺利攻破寿光县坚固的城门,反而萧家军到最后死伤不少人,萧阳赔了夫人又折兵,只能下令鸣金收兵,择日再战。
再次发兵前夕,方术翻阅屯长呈上的名册,心不在焉一问:“听闻王小虎近来每日不分昼夜,在演武场埋头苦练?”
屯长察鼻子观眼,弯身禀告:“正是,上次依参军事所言转告,王小虎落选后不见任何放弃之态,反而意志更加坚定,属下看他自跟了军中第十三帐的人一同练习,是一点即通,进步神速。”
“此人外表看似懵懂无知,属下却以为,他的心智比那些十七八岁的男子都要少年老成。”
他好歹也做了这么久的屯长,方术召见他的这几次虽都没明说过,但种种表现分明是看好王小虎的意思,他又怎么能不明白参军事先是让此人尽心竭力筹备之事落空,备受打击,再安排了军中资历最深的第十三帐的人前往指导,进一步观察他的秉性如何,是有意提拔于他。
前两天夜半他才带方术前去演武场看过穆怀御练武,根深本固,早就能抗战杀敌,他再来明知故问,不就是想让他来提起这个话头。
屯长自然不忘赶紧替王小虎美言几句,来日他真成了阵前红人,也好歹不忘他这个屯长。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方术抬头,示意他往后说。
屯长道:“听闻他帐中得知他再度落选后,多有人嚼舌非议,他也置若罔闻,不曾动摇出阵之心,如参军事所说,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
方术听了,果然一笑,“他若此战真能立下大功,你也要跟着往上升职了。”随即将名册丢给他,“中军上一战敌军金汤浇灌之下,死者众多,已然缺少人手,尾部随便找一个位置给他吧。”
屯长领命还没走多久,方术的帐子又来了一个满目忧愁的人,进来就唉声叹气地把他兄长传来的手信递给方术看。
“兄长言,西平昌已经不用我等再去支援,他们在等我们前去的这些时日已经攻打下来了,寿光县这边如若十日之内再攻不下,便要我去西平昌,以领兵不当军法处置,而后待命,以图平原。”
他切齿道:“信中无不在说我无用之言语,必须尽快攻下寿光县,不然此处兄长便要交给他的副将前来接任。”
他与萧文卓的副将在西南旧部时就早不对盘,如果他真来接替他的位置,岂不是坐实了他无能之名,不仅丢人丢到姥姥家去,往后更令天下人耻笑。
萧阳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恶气,一拳狠狠锤在木桌上,发出咚地结实一声响,犹如他此刻的决心。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只要再图平原,早日收复青州,立功于天下,稳固根底,何愁复国不成!”
当初他兄萧文卓让他领兵来攻寿光县,最大原因是此处是青州离西南军收复恭沅三郡最近的城池,且当时西南总军好不容易收拢起残兵,处处粮草短缺,寿光县城池不大,虽被宋国占领,有六千人马,但无有名之将把守,不算太难攻打,正好能给他军扩充人马,养精蓄锐一段时日。
可没想到萧阳携带三千兵马和本就不多的粮草,本着入城抢粮的初心,先是用冲车云梯强攻打了一个半月,谁知城池异常坚固,难以强攻,他们又攻城兵器不足,辎重有限,到最后寿光县没打下来,倒把自己打没粮了。
四处缺粮,无处请援。
萧阳思来想去,本想引敌出城背水一战,但宋贼无论他军如何挑衅谩骂就是死守不出,他好不容易想出个命人挖地道,从内烧毁城墙地基以至墙面倒塌,使敌军不攻自破。
众人又苦苦相劝,军士长期忍饥挨饿,已无力再做,他只得放弃。
如今他军粮草充足,以逸待劳企图将敌军围困死城内,让他们饿到无力抵抗出城投降,结果上一战他们出其不意,积攒了无数金汤,浇头而下臭味熏天,打得他军措手不及,病的病死的死。
思及此,萧阳最初十拿九稳攻下寿光县,现在也不禁唉声:“三战两败,事已至此,参军事有何筹划能打破我军困境?”
方术粗略看了下信,再次拿起他的破毛扇子,慢慢扇着。
若不是萧阳此人少谋,他人三言两语便易信于人,区区一个寿光县怎会打这么久,估摸着萧文卓当初派他来寿光县,是想用他来分散宋国他军的注意,偷偷绕道西平昌。
此时来信,要换副将,大概是也没料到他能废物到如此地步。
当然这话他可不能当着萧阳面说出口,他假声笑道:“上一战我军虽败,攻城死伤者众多,但寿光县守城的敌军也没好到哪去,他们贵在占地利优势,地高而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可几月围困下来,城内粮草早已耗尽,以泥土树皮为食许久,将军上次也看见了,他们都已饿的面黄肌瘦,无力反抗,已是强弩之末。”
“而今可再次强攻,一鼓作气,必定可以攻下城池,将军不必忧扰。”
他怎么能不忧虑,久攻不下就是败了一半。
萧阳近来日夜难眠,一想到在别过兄长时夸下的一月必破城门的海口,不仅能被他拉到这么长的战线,还被兄长亲自传信来骂,丢脸至极,只怕西南总军那边已不知如何耻笑于他了。
此刻他听方术所言,心中虽一排烦闷,本想豪气喊一声甚好,但和敌军交手至今,他怎能不知再战下去两败俱伤的几率并不小,只得背手长叹一口气,“但愿如此。”
他才能早日回去和兄长交差。
然他心里芝麻点大的侥幸,在攻城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就被完全浇灭。
萧家军在主将萧阳的“攻城!”一声令下,便纷纷如离弦之箭涌向高大厚实的城门,已是精中之精的前军意气高昂,身着重甲,扛着云梯穿过敌军飞射而下的箭雨,开始激烈的攀爬。
但在城墙上不断倒下恶臭的金汤,巨大矢石和燃烧的炙热草团的轮番重击之下,没有人能越过那条最接近敌军的位置,击垮他们的防线。
萧阳骑着高头大马在不远处望着同属萧家军的士兵,一个个像飞蛾跌落山崖,不是被迎面不断的巨大砸得面目全非,就是失力摔落粉身碎骨而惨死,哀嚎声遍布着这片充满血腥味的土壤。
如他所想,此番又是和之前的每次攻城一样,敌军只要死守不战,他们越急于攻城,越是用尽办法怎么都不能顺利攻下。
萧阳立刻指挥着,“上冲车!投火石。”
他看着前方僵持不下的恶战,恨得握拳狠狠甩下手掌,正欲问方术还有什么办法,就看见中军前部的人,目睹前方冲锋陷阵的士兵惨死太多,而心生了畏惧胆怯之意,丢盔卸甲往后逃去。
萧阳火冒三尺,踢马还没到那人跟前,就一抽腰间的长鞭,一鞭子下去直抽得那士卒倒在地上抽搐着身体,再爬不起来。
他杀一儆百,两手收回长鞭,双眼怒目瞪着前方,声似洪钟吼道:“无将令,胆敢往后撤逃者,斩立决!”
前方是死,后退也是死,士卒的命就如朝生暮死的蜉蝣,无人关怀无人在意,活着皆为功名养育家人,死了无功便是跌足的一赔黄土。
此刻被逼急了进退无路,留给他们的也只有殊死一拼。
哪怕成千上万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英勇赴死,萧阳心中依旧愁苦难言,他看向旁侧方术的目光布满了恼火。
“参军事,你不说此战必胜吗!还不快想想办法!不然唯你是问。”
再这么死伤下去,这次又只能徒劳无功撤兵,他不仅要被他兄长提到营中,当着西南总军的面被痛骂一顿,还要遭人耻笑。
方术面对他的质问,不予回话,只是摆弄他那几根破毛扇子。
萧阳急得正欲翻脸,就在这时随萧阳上战场时刻保护的近卫,扯着嗓子喊道:“将军快看!有人要登上城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