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最角落的一人紧紧裹着被褥,蛄蛹两下道:“就在城破那日。”
“不对,你记差了,听说他是被关一月以后才死。”
躺在他右边床铺的袁田很快转个身,面朝营帐门,耳边清晰听着外面守夜士兵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犹如重回了敌军纷沓而至的那天。
“不过也是死有余辜,要不是他与李国勾结,趁我军不备之时忽然命人打开将破的城门,引敌军入内,暴露秦杨水路的撤退点,断了大夏最后一线生机,怎会有今日亡国。”
“他就是叛国贼,大夏的千古罪人!”
“胡说八道!”
穆怀御几乎是听到他人诋毁叶栖的那刻,情绪便不受他所控制,他虽没掀开被褥而起,但怒气还是让他从牙缝里挤出平日想不出的话。
“胡说八道?”袁田半是讥讽地重复了一句,不知是根本就没听出穆怀御的愤怒,还是对叶栖充满了恨意,还在呶呶不休道:“这事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
要说叶栖这二字,亡国前再厉害也顶多只有西南、京都为官者有所耳闻,但他叛国的实事一出,这下可真是名声大噪了。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他分明是征西将军的庶生子,却故意隐瞒身份在湘王身边蛰伏至今,就是为了报他父之仇。”
当年征西将军在京都何等威风,屡次随先皇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大夏休兵罢战,他因一时失言被先皇贬至西南守边疆,其家人皆被贬至兖州,天人路隔,难以相见,不久征西将军就因与蛮夷一次小战而病死,自此家道消乏,先皇未念及生前劳苦功高,只在他死后追封了个‘征西威武大将军’,不予子嗣袭爵位。
不知有没有讽刺之意,但显然极大引起了他们一家不满,无奈皇权不容置辩,整个征西将军府只得将这般屈辱,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一咽就咽到了先皇病逝,秦青隐入京朝纲震荡,李国就在这时遣特使登门游说,他们未做犹豫便与秦青隐共为逆贼,里应外合。
“秦青隐当初往着兖州特派了黄羌前去,就是为与征西将军府联合打开分山关,叶栖同他长兄叶君良是一丘之貉,却欺瞒深信他的百姓至此,恐怕那时明面是为国为民除去秦青隐,实则是怕那个大奸臣将死之际来个鱼死网破而抖露出他,坏他大计。
“如今叶君良借着李国之势,霸占两州兵权,他们一家叛国已然罪证确凿,是大夏共讨之逆贼。”
“但这一家人千该万该,不该协助李国打开分山关,兖州整个征西将军府不战自降,致使李国长驱直入,大夏有计数死伤起码三十余万。”
袁田完全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一番话,另外躺着的五人被他的恨意感染,再次想起此前所经的火海地狱,乃至流离失所的王别和章铁都被唤起动心怵目的记忆。
“可见,现今乡野村间无不想找到他的尸身挫骨扬灰,百姓纷纷将叶栖二字贴在稻草人之上,投入火海,想烧得阎王都不收他,确实不为过。”
他话音未落,陈垚鸣便察觉出穆怀御不对,急忙摁下他欲起的手臂,摇摇头小声道:“这里是萧家军,不是魏家大营。”
营帐总共也就这么点的大地方,何况是深夜,蚊子哼一声都能听见,虽陈垚鸣压的很低,但袁田还听见对面嘀嘀咕咕的声音。
这时再迟钝他也发觉斜对面的视线不善,奇道:“你瞪我作甚,这可都是叶君良一月前亲口承认,不然打死谁能想到叶栖竟是这等人,怎么,你难不成还与那恶人有关?”
穆怀御不想还没找到叶栖踪迹就先打草惊蛇,他强压下翻动的情绪,反驳道:“他若是叛国,按你们说,李国那些人怎会杀他。”
“他确是跟李国勾结,但他作恶多端,老天有眼让他在李宋两国闹掰之时落入宋国之手,岂会留他性命,听说是一杯毒酒就给送走了。”
“这话又是谁说的。”
袁田手指着营外,“姚将军从内城下到被敌军关押,万幸趁乱而逃前,一直与叶栖共在一处,他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穆怀御转念一问:“石战将军也在营中?”
不等袁田说话,最开始说话的那个见他什么都不知,还尽打听这些有的没的,模棱两可道:“这你问我们可就不知了,咱们小兵哪里接触到这等大人物,远远瞧着已是荣幸万分。”
要是旁人早就识趣不再追问,可穆怀御生来就最是任情恣性,不会,此刻也不想看人眼色。
他不依不饶道:“怎么才能见。”
营帐内有一直未说话的人,被他们吵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烦地发出啧声。
袁田充耳不闻,他眼睛转了半圈,哪怕是对待降兵也满心好意,笑道:“西南军已重启商鞅二十爵制,要想往上去,首登是众人挤破脑袋也要争相抢夺的大功劳。”
他要打听石战行踪,探知叶栖动向,首要是见到姚稚问询他的亲眼所见,到底有几分是真。
但他的帐前,日夜都有人严加把守,他就算贸然前去,先不说姚稚论这事儿上会不会说实话,就说他现在的身份只是营中区区一降兵小卒,见都必定不会见他。
要想在诸将面前露脸,首登之功的确是最快达到他目的的办法。
可经过与萧家军这一仗,魏家大营的这些人完全被打破遐想,终于不再傻兮兮地真信自己之前几番胜利是武艺高超,也不会信袁田的满口胡言。
那是萧阳将军从西南领兵前来,都久攻不下的寿光县城池,可不是敌我双方在沙场上那么一碰,冲锋陷阵那么简单。
敌军首将拿定了主意拒不应战,死守的热油火石一起推下城墙,属西南军的精锐士兵一旦去了强攻的前军尚且九死一生,更别提是他们这些突来乍到的残兵败将,去了就是九成九的送死,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他们训练有素的混在一个阵营,争夺功劳。
袁田说这话不是有意害他们这些看不顺眼的败兵去白白送死,但也没差。
于是大多听懂的人都明智地选择了保命要紧。
当先锋官站在练武场上选拔此次打头阵的精兵时,他们那是表现的一个比一个烂,甚有先锋官还没盯看操练一会,自己手就先软掉摔下武器的士卒。
宁愿被罚,也不愿冒攻城的一时之险,哪怕因长得人高马大被不小心分到中后军,他们也得掏出银两先去讨好讨好粮草官。
好在萧家军的军需官知道这群人都是酒囊饭袋,本就是拿来充凑人数,也不想看他们一个接一个送死,挫败他军士气,加之收缴来的粮草众多,需要人手严紧看管,原属魏家大营的那些人几乎刷去了粮仓或者留守营地。
到最后傻的就只有看似精明的穆怀御一人,拿着分为守营的身份牌子,要求换上战场的‘章’。
以他没正经上过几次战场,最多参战不过百人,还是基本依靠在草原孕育而出的生存本能战斗,在魏家大营那群七拼八凑出的老弱病残中,的确能仅凭力气大,当属“精兵”两字。
可要放在训练有素,身经百战还能活下来的萧家军中,属实小巫见大巫了。
他的个头面貌本就在一众高大威猛的壮汉中,过于稚嫩显眼,更醒目的是整个军营唯独他一人不熟悉各种武器的使用方法,对军队最基本的战术原则一无所知,不知配合,不懂如何协同作战。
就跟襁褓里刚要学语的孩提,这是上战场可不是去玩泥巴,将令一发,千万士卒一窝蜂的往前冲杀,与敌军正面冲撞,如此纷纭杂沓之中,空有一身蛮力却不能将技法运用自如,可活不下去。
此战又是久攻不下的关键一战,他如何能上场鏖战。屯长稍作考虑之后,还是摇头作罢。
一早劝他有命就别瞎折腾的章铁见他无功而返,盘着腿再劝道:“没选上还不高兴?我看你也是脑袋掉泥塘,糊涂到顶了,先登哪有这么好得的。”
“你不能为了找个人,人没找到自己的小命就先丢了,你年纪小何必急于一时,等寿光县打下来了,战事多着呢,总会轮到你上战场,立功机会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
穆怀御三两下上了床铺,盘腿坐着思索,一时没吱声。
他听屯长所说,依寿光县的攻城难度,获得了先登,至少可直封百夫长。
他若不在此战把握时机,真如他们所言空等下去,不知要再白白花上多少时候才能爬上这个位置。
况且他记得叶栖曾在他耳边拿腔捏调言过的兵书有云,兵务神速,事贵合机。
他握紧了拳,起身,态度坚决地走道:“战事再多,关我什么事,时机再多,光等有什么用,我要此战立功,牢牢抓住任何一个机会,不死不休。”
王别经过前次九死一生,决口不再提什么建功立业,嘿了一声,拍拍床榻上落得灰,指着那步伐愈发不羁的少年,道:“年级没多大,大话是说得一天比一天厉害了。”
章铁默默跟着点点头,“既然不听几位好哥哥的劝言,让他去吧,毕竟涉世未深,一看就没经过多许挫折,此番去了好好撞一把南墙就知道掉头喊疼了。”
这俩人是自从那天被参军事问话,回来路上再细问陈垚鸣,见他始终说不出穆怀御是怎么提前知晓的有敌来袭以后,又那么私下里一合对,就怎么都不肯相信他能有这么大本事,一句话救他们三人性命。
原先在魏家大营就默默无闻,一个屁大点的孩子,这几日二人看他军中常识都不知晓,更是越发笃定不过是凑巧猜中罢了。
就这样的半大少年,还痴心妄想着上战场,那可是连他们都打不过的萧家军,萧家军都打不过的敌军,怕是嫌命够长了。
“就是,不是他碰巧救过咱们的命,谁稀罕说叨,是吧,陈兄,陈兄?”
王别好不容易放下嫌隙,与他二人在异处有了同病相怜之感,却见陈垚鸣近几日看他二人面色总是带着不虞,还不怎么应话。
两人又猜不出他到底想些啥,转而看穆怀御闷声不吭还没两天,不清楚他用什么办法贿赂来了萧家军的人专程指教,恶补各类军中事务,整日没事就扎在演武场不出来,夜间有时还能听见他偷偷出去操练武艺的声音。
每每深夜回来总是汗如雨下,滚得一身的泥土味。
距离半月开战之前,他仍旧忙的脚不沾边,章铁三人猛一回想,甚至都不记得见过他几次面,直到一天傍晚他来找陈垚鸣借银两,几人才知道他竟为了学的更快把身上所有银两都给了出去。
他们当时看他那架势是必去无疑了,也没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