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朝云尉其晨兴兮,暮雨纷以下注。
“不尽兴也得再忍忍。”
赵毓伸手捂了一下脖子,又搓了搓,“柳密他们一直在梳理案宗,估计子时就能全部送到微音殿。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是要需要圣裁的。”
“哼!”
……
子夜时分,微音殿。
柳密先到了。
他进来,跪了,问了安,被赐座,这才看到,远离御座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居然坐着赵毓!
一袭黑色缂丝衣袍,微微低着眼睑,正在喝茶。
头发没有严谨扎好,有些水雾,额间垂下几绺发丝,像文人画中的疏林。也许是子夜大殿中的琉璃灯光有些异,此时的赵毓,颜色比几个时辰之前在诏狱见到的时候深了许多,尤其是头发和眼睛珠子,异常的黑,像是大正宫红墙顶上铺着的黑色琉璃瓦。
而,皇帝在御座上,安静写着字帖。
偌大的微音殿,除了侍立于陛下身侧的柳从容,就只剩皇帝与赵毓两个人。
柳密忽然想起来,——没人见过!
他,还有一会儿即将到来的内阁几位阁老,六部的部堂们,任何人,所有人!
从未见过皇帝与赵毓在一起时候的样子!
疏远,却宁静。
可是,……仿若有游荡的丝,狰狞而绵软,缠绕在御座,字帖,笔墨纸砚,黑檀书案,长柜,黄金造的锁,雕花窗子,大殿顶上彩绘的缠枝莲花,还有地板上铺着的太湖金砖上。
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黄枞菖端了个食盒进来,为文湛摆了茶点,随后,就到了柳密,和赵毓这边。
柳密起身道了谢。
元熙官窑的茶盏,黄金入釉,梅子红的颜色,盛着桂花乌龙。碟子也是元熙官窑,却是薇草清透的碧色,摆放着两个酥皮细点。
“这是御膳的豌豆酥。”赵毓忽然说,“吃了柳大人这么多点心,换您也尝尝我们厨子的手艺。”
——御膳,是“我们厨子”?
柳密向来不是多话之人,他道了谢,拿起来一块酥,轻轻咬了一口,细嚼慢咽。
“怎么样?”赵毓问他,“可对胃口?”
“美味。”柳密却将那块酥放下了。
“是哪里不对吗?”赵毓有些意外。
柳密微微摇头。
赵毓这次真有兴趣了,“没事儿,您说说,我听听,也让他们改改,提高提高呀。”
柳密,“……”
虽然说此时正在微音殿上,其他人没有到,可是,御座之上,却非空无一人。柳密此时说话尚且要战战兢兢,他确定自己坚决不想在皇帝面前闲聊后宫御膳的厨子手艺不到家这种事情。
赵毓却是饶有兴趣,他甚至将自己的耳朵贴了过来,“您说。”
柳密见执拗不过,只得开口,声音却极轻,“这种酥皮,与豌豆白糖这种馅料有些不合,猪油多了一些,不太适合豌豆清甜的口感,应该用陈皮红豆加红糖的馅料,才能压住酥皮浓墨重彩的油酥味道。”
“呃,……”闻言,赵毓不说话,就是笑,却有些尴尬。
其实,两个时辰前,赵毓吩咐御膳为微音殿供奉的是红豆酥。
……
“红豆酥?”文湛方才从床榻上下地,正准备沐浴,一听到赵毓的话就开始质疑,“是小的时候,你为我准备的红豆酥?”
“呃……”赵毓,“应该,大约,也许,那个,……,是吧。”
文湛,“我原来还以为这红豆酥只给我一个人吃呢。”
赵毓,“呃,……,这个,那个,陛下,这红豆酥,其实就是御膳的一种普通的点心。”
文湛一伸手,将自己头发上劲节稜稜修竹玉簪取下,漆黑长发披散而落下,“方才偶翻诗书,看到王维这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甚是不错。哥哥,你觉得呢?”
赵毓,“……”
此时,黄枞菖从殿外进来,为赵毓梳头,连忙低声说,“主子,御膳房已经准备好酥皮,还另外备了一些豌豆白糖馅,做出的点心也是上品。”
赵毓点点头,“成!豌豆酥,就豌豆酥吧。”
“怎么?”文湛,“哥哥有些勉强呢!”
“不勉强!”赵毓斩钉截铁,“我也觉得微音殿那些大人们不适合吃红豆酥,他们适合啃豌豆酥!”
“嗯。”文湛慢条斯理点了点头,似乎,气息,终于顺了。
……
赵毓,“我下次让他们做酥皮的时候少放些猪油。”
柳密,“为什么不换成红豆馅?”
“……”好一会儿,赵毓说,“红豆在南国,正发着呢。”
柳密,“……??”
琉璃灯盏轻轻碰触流苏的声音,在异常安静的微音殿中,仿若水波涟漪一般,幽绵而纤长。司礼监秉笔大太监绿直亲自执灯引路。那人一身紫蟒,堂堂煌煌,即使骤然被宣召夤夜入宫门,也无丝毫纷乱,就像是书斋中被铺开的上等生宣,只待落笔,就是一篇锦绣文章:
——左相楚蔷生到了。
他见了皇帝,叩拜,起来,被赐座,在赵毓与柳密的对面,却仅仅是与柳密四目对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然而,并没有看赵毓。
黄枞菖亲自奉了茶水点心,一时之间,无人说话。
“是的,”赵毓忽然开口,“我们认识,左相是我的老师。”
楚蔷生有些意外,他抬眼,就知道,这句话,是赵毓对柳密说的。
“……?”柳密,“我没问。”
“我听见了。”赵毓却说,“大人脑中有句话,一直在转,——你与左相是否相识?随后,它飘荡了出来,我听见了。”
柳密年轻,这些陈年旧事,他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此时,他只得说,“唔。我只是知道左相大人是雍王的老师。”
赵毓,“我爹,……,呃,先帝,他老人家过日子精打细算,想着,左相人才难得,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再说,教过我一遍了,那些东西都是现成的,到第二遍教导老七,呃,雍王,书本笔墨包袱皮儿什么的都不用再重新准备,接着用就好。还有,束脩也是现成的,当年的束脩不用白银,而是胡椒、肉桂和孜然,地地道道的高昌贡品香料,内库放了几箱子。我读完了四书还没消耗完,后来雍王将程朱陆王都读尽了,内库就剩下一斛孜然。”
闻言,楚蔷生就是安静喝茶,而远处御座之上的文湛,还在安静写字帖。
柳密,“……”
本来他也想安静的,就见赵毓在看着他,似乎很想要聊几句的样子,他只得没话找话,“怎么只剩下一斛孜然?”
赵毓,“很多年,……,快二十年了吧,宫里最后一次进高昌香料,是先帝贵妃高昌公主阿伊拉进宫带来的嫁妆,自那以后,宫里没有再补高昌香料。”
柳密,“商路断了吗?”
“不。”赵毓说,“高昌灭国了。”
柳密,“……”
啪!
御座之上的皇帝,放下手中的毛笔,“人到齐了。”
此时,内阁其他几位大学士,鹿有鸣、左桂清、危焕,还有,出身江南巨族的顾澹和查伊瑝等人依次入殿。后面跟随着的,就是兵部与督察院的几位掌院大臣。
“顾相,查相。”赵毓没等他们起身坐稳,就来了一句,“九年未见,别来无恙。”
在座之人都知道,他们是政敌,有私仇。
九年前,也就是元熙五年,西北战事失利,顾澹和查伊瑝在微音殿上一唱一和,力主问罪尹氏九部,以图西北换帅而不得,却被赵毓用计诱导查伊瑝的门生,也就是当年的甘宁总督祝惟演行|贿柳密。最后,不但祝惟演丢官罢职被抄家,连带着他的座师查伊瑝也被陛下降旨申斥,差点相位不保。
赵毓先发制人,就是点到他同顾澹和查伊瑝甚至是江南兰芝社的旧日恩怨。此后,无论顾澹和查伊瑝多么的公正不阿,大义凛然,面对赵毓,都会带着那么一点子以权谋私,党同伐异的味道。在今夜的微音殿,这股味道,洗是洗刷不干净了。
不愧是操纵人心的高手!
然后,操纵人心的顶尖高手,此时正坐在御座之上,如同一尊白玉雕刻的圣像,看着他的重臣们。——没人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文湛让他们都起来,赐了座,也赏赐了茶点。大郑的重臣,有重臣的尊严。微音殿议事,他们从来都是坐在紫檀木的太师椅上,并不需要跪在太湖金砖的地面上。
此时,梁徵颤巍巍地进来,面圣,跪地磕头,却是一个低头撅腚的姿势,像个朽木雕刻的风烛残年,凝固了,一动不动。
文死谏?
不像呀!梁徵此人一向滑不留手,被圣旨起复,重新入阁之后,就如同一根木头一般,全身披挂绫罗绸缎,却是不言不语,只是心安理得躲藏在香火供奉之后,以一张城隍的笑容,专心等待贡品上桌。要他死谏,怕不会泰山崩塌,黄河倒流?
可是,就算不是文死谏,梁徵这个样子,也与皇帝的宽和仁德十分不相符,像是有意无意说皇帝虚伪,凌虐刻薄文官。
赵毓忽然站起来,在一片死寂却又似乎波涛汹涌之中,到梁徵身边,蹲下身,“见之公。”
见之,是梁徵的字。典故出自《左传·昭公十七年》:“往年吾见之,是其徵也,火出而见。今兹火出而章,必火入而伏。”
“公之腰身,折否?”
梁徵,“那倒没有,闪腰而已。御前失仪,臣万死。”
文湛劝了一句,“大宗伯公忠体国。”
皇帝的声音一如既往,说不出来是个什么圣意。
赵毓则单手召唤来黄枞菖,他们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起来梁徵,将他端到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低声在他耳边擦了一句,“几天不见,夫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倚老卖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