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王与殷侯相见,合规合矩,没流露出太多外祖与外孙的亲爱之情。兰珏觉得,念勤乡这时节半夜的风,或都比此刻的场面暖和点。
殷侯问玳王最近的饮食起居,玳王问殷侯近来好不好,家里怎样,表兄弟们如何。
两人回答均十分简洁。
殷侯如平日一般端肃,玳王面对亲外公更显得颇生疏,远没有在小堂叔怀王面前那份亲昵。
但毕竟血脉至亲,两人相貌不少相似之处。尤其抬眉或微笑时,相似更甚。
殷宸妃在世时,殷侯便不怎么进宫见女儿,宸妃离世后,玳王由薛贵妃抚养,与殷侯相见更少,却与殷侯有如此近似的神态,兰珏不得不感叹血缘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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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系朝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常有他与云太傅孰美的议论。殷侯比云太傅年长十来岁,两人其实快要不算一代人。云太傅气韵更偏儒雅柔和,殷侯则多些英气。他今日一袭竹褐锦袍,束青玉冠,身姿挺拔,鹤颈蜂腰,乌发胜漆,背影看来仍是三十左右的青年模样,又散发着一股年轻人不能有的沉敛威势。
兰珏旁观殷侯与玳王言谈,偶尔添补几句,令场面不至僵冷,分神想起关于殷侯的种种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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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传说和兰珏读过的野史都曰,殷侯年轻时行事作风与而今截然不同,倒和入朝为官前的王砚颇为相近,且多了一项风流。
兰珏负责审书时,看过很多写殷侯与各色女子甚至男子艳事的小说,那时兰珏官职低微,每天只窝在礼部衙门后院,更无上朝的资格,没什么和殷侯这样的显贵打照面的机会。但偶尔在路上见到殷侯的车驾仪仗,很多情节不禁涌上心头。
兰珏自然知道,小说家言不能实信,传说大多是瞎编。不过,他读着一堆漫天乱扯的故事,忍不住猜,殷宸妃的生母到底是谁?
此事至今是谜,也是传奇和闲话最爱编的一段。民间故事里,宸妃的生母从乡野女子到异国公主再到山野精魅仙女下凡,种种皆有。宸妃入宫后,先帝严禁谣传,更激发诸多创作。
能确定的事实只有——多年前的一日,京郊一座尼庵知会殷家,庵中有个女孩,是殷侯之女,被其母寄养在此,而今将要六岁,住持观她相貌,觉得俗缘深重,不应在山寺修行,请殷侯接回抚养。
种种传说至此开始编起,最多人认可的说法有两种,一是这女孩身上有一件信物,殷侯一看即明白了她的身份。二则曰,当时的宸妃年方六岁,已美貌无双,殷家觉得,不管是不是殷侯的亲女儿,把这位绝色美人带回去教养,待其长大后与人联姻,或嫁给想栽培的门生新贵,都很合适,亦兼做了功德。
兰珏倾向于第一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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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的先祖乃陪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之一,太祖皇帝效仿唐太宗凌烟阁故事,也建了一楼,列了十九功臣榜,殷家先祖在第三位,初封镇国公,兰珏的岳家柳家则在第六。
此后数位先皇,如应昌帝稚龄登位,龙体文弱,对先怀王这样战功赫赫的亲王不免忌惮防备,武勋世家审时度势,皆沉敛谦逊行事,如镇国公殷氏、东海公刘氏,或自请或因些小小缘故,将封衔由公变成侯。
而柳氏是文臣,又代代奋发,权势长盛,至兰珏的岳丈柳羡,朝中除了先怀王,无人能胜其威望。
即便如此,殷侯仍是云端上的显贵,收养一个漂亮女孩备笼络用途,兰珏以为略龌蹉,此不入流算盘,清贫的正经人家尚不会为之,何况殷氏这样的世家?
女孩到了侯府,据说殷侯夫人视她如亲生,吃穿用度甚至比其他小姐厚上几分。
但这女孩始终有一股野气,不好读诗书,不喜作女红,善秋千蹴鞠,爱骑马,殷侯初十分欢喜,觉得此女有将门风范,带她去打猎,她却哭泣不肯射箭,求殷侯勿伤野兽性命。殷侯笑道:“难道竟是个野兔变的丫头?古人唤野兔郊菟,兔又雅称玉兔,以后你就叫郊玉吧。”
殷侯夫人觉得这名字太野,与殷侯商议,改成了娇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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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小说写宸妃待字闺中时的往事非常大胆能扯,而且大多扯得很神异。有故事说她通鸟兽语,喜赤足散发,善登高爬树。服侍她的婢女常在清晨发现绣床上无人,惊而寻觅,见小姐眠于树上,赤着双足,乌发垂散,恍若晨露凝结的仙灵。
尤其月圆时,宸妃必眠于树上,次日则容貌更盛,寻常人不敢直视。
兰珏昔日读到这些,不禁失笑,宸妃确实稀世美貌,但宫里并没有谁见到她不敢睁眼,亦无她在宫里披发赤足到处跑的记录或传言。不过宸妃好像确实会攀树。传说她和先帝结缘亦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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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的长子殷潞曾是先皇应昌帝的伴读,一日他在宫中与虞小公爷隽、刘小侯爷贲一道陪应昌帝读书,课间,有紧急政务,应昌帝往御书房与重臣相议,讲学的大臣也陪着皇上去御书房了,几位伴读少年在御书房后的文翰阁二楼继续读书,只有两三个老宦官在侧,少年们无人约束,偷闲谈笑玩耍。几人见虞隽佩了一块美玉,要他取下来看看,虞隽作势不给:“是祖母请高僧开过光的,让我贴身佩戴,勿令污浊之人触碰。”
另几人笑道:“被你污浊了半天,刚好我们帮你净化一番。”将虞隽按住,扯下玉佩,虞隽翻身回抢,嬉笑争夺间,不知哪个随手一抛,玉佩竟飞出窗外,挂在树梢上。
众人哄笑:“难道劳动公公们帮你摘么?”
虞隽正色:“不必,自佩之物,当然我自己摘。”下楼请小宦官帮忙扶着梯子,自往上爬。
他有些畏高,爬到一根稍低的树枝处,便觉头晕,退了下来。
另几位少年又笑成一团。
连在御书房的先帝也含笑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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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潞对虞隽道:“你倒可以娶我的小妹做夫人。她会爬树,下次再有玉落树梢的事,你让她帮你取。”
虞隽讶异:“你妹妹竟会爬树?那必是个善行猎骑射武艺高强的母老虎。我可不敢娶。否则以后要守家法依棍棒过日子了。”
殷潞嗤道:“那是你没福了,我这位小妹妹可是绝世美人,京里的女孩跟她一比都是豆腐渣。她性子好得不得了,连蚂蚁都舍不得伤。”
虞隽和其余少年顿说不信。
“从古至今,美人可沉鱼落雁,能闭月羞花,从没听哪位有爬树的技艺。”
“想是使得一手好流星锤偃月刀,摧墙拔树时,罡气先将周身百丈内活物,从大象到蝼蚁震至九霄云外,又令其等轻轻落下,不伤性命分毫。”
“隽儿娶她回家,真有福了。想赏月时,禀请夫人,夫人长笑一声——「好,洒家携你领略!」,拎住我们小隽儿的后领,一个纵跃,就到了终南山顶峰!”
殷潞笑骂:“不与你们这群没见识的一般见识。我那妹妹好似月宫仙子,岂是你们几个俗人想象得出的。”
另几位少年道:“吹嘘得这般厉害,欺负我们见不到么?”
起哄要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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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晚上,伴读少年之一,新阳伯府的长孙言缙便将此事当趣闻,讲给他的姐姐妹妹听。
“殷潞说,他那个外面认回来的小妹妹,容貌绝世,好比瑶池仙子,世间难有人及。”
众姊妹一听都来了兴致,尤其是言缙同母的姐姐文臻。
文臻小姐当年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兼文姬班昭之才,尤善书画。
言家先祖在功臣榜上排第十五,稍不及殷侯刘侯虞公几府显赫,但文臻和言缙之母是礼王府的大郡主,应昌帝的堂姑。应昌帝择后时,文臻曾在备选之列。她容貌家世都高过而今的何太后,可应昌帝之母柳太后觉得文臻小姐相貌过于娇媚,不及何氏小姐端庄。
亦有人揣测,柳太后唯恐言伯府出了皇后得势坐大,变成皇帝的掣肘与柳氏的对家,所以选了势弱的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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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臻小姐虽落选,但众人皆知她因太漂亮才没当成皇后,美名更盛。王公世家争派媒人登门提亲,最后嫁给了福王世子,即是而今的福王妃。
当时文臻小姐亲事已定,因先福王妃薨逝,世子须待孝满后才能完婚,文臻仍在娘家闺中。
殷侯认回一个民间女儿之事,言伯府的女眷自也早有耳闻,殷家一直把这个女孩养在内院,京中贵家女眷都没怎么见过她,而今再听说她美貌,言伯府的小姐们更好奇了。
文臻仍要先端着长姐的架子训一训言缙。
“你也老大不小,怎能如此轻浮失礼,议论别家千金。更何况是在宫里议论!若被老大人们抓到错,连爹爹都要受你连累。这回万一爹知道了,打你板子,我可不替你求情了。”
言缙笑着辩解:“分明是殷潞先提,还说让虞隽娶他妹妹。我在旁边听罢了。也只在这里说一说。求姐姐恕罪。”
言缙的大妹妹道:“这位姑娘应比我们小几岁吧,还没长开呢,怎能定论美不美。但哥哥确实不该拿人家玩笑,提到婚姻事更不应该。”
言缙再笑嘻嘻赔罪。众姊妹被勾出好奇,待言缙离开后又有一番议论,越讨论越想见见。恰好礼王府要办赏春会,文臻与妹妹们次日便去礼王府,向外祖母礼王妃一顿撒娇念叨,说得礼王妃与大郡主亦好奇了,殷侯与侯府女眷本就在宾客名单上,礼王妃又多递了一封信,让殷侯夫人一定把那位小姑娘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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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春会乃各版传奇必大书特书的一段。有些文中,单殷家接到礼王妃的信后各人的神情想法与议论便写出数页,再要写殷侯夫人等对娇玉加紧特别的教导,娇玉赴宴之梳妆穿戴尤其着重细书。
而言缙、虞隽、刘贲等几位少年,更迫不及待想看看殷潞有没有吹牛。
赏春会在礼王府的京郊别院畅宜园举办,女眷席设在内园。言缙熟知礼王府路径,经过某几道院落,从某处高轩后窗望去,可饱览内园风光。
有的传奇道,众少年是在宴席间隙溜到了高轩内。也有些书中写,几位少年早早便在那处埋伏。
娇玉随殷侯夫人和另几位殷家小姐到了礼王府,赏春会的众人见之皆觉眼前一绚。
殷潞竟没有吹牛。
他还谦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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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春会上情形,各样书作中所写亦不一致,不过都曰礼王妃、大郡主等长辈女眷见到娇玉十分欢喜,娇玉非常聪慧,拜见行礼丝毫未错,言谈举止中又带着天然烂漫态度,席中众长辈越看越爱,礼王妃唤她到身边坐,携她手说话,解下随身佩戴的玉饰赠送。
此举惹出某些人内心波澜。
原来礼王妃有两位小孙子与娇玉年岁相近,尚未定亲。不少世家心中惦记,见王妃这般厚待娇玉,不免滋生想法。
一些书中则写,殷家的其他小姐亦暗暗不忿,想让娇玉露出野丫头本相。待放风筝玩耍时,一位小姐故意将风筝缠到临湖的一棵树上,顿断风筝线。
在内园服侍的都是婢女嬷嬷,风筝缠得过高,她们需搬梯子取。那位小姐假装太爱这风筝,等不及,几位殷小姐与殷家婢女趁机拉过娇玉,让她帮忙。
娇玉不知是计,挽袖攀树,众少女假意惊呼,引礼王妃与众长辈注目。
礼王妃惊异,殷夫人忙陪礼。
偷看的少年们亦愕然。
“真会爬树!”
“好俊身手!”
“哇哦,我们小潞儿太实诚了!”
“隽儿等什么,快让你娘安排提亲!你不娶我可要和我娘说了!”
“晚了,我祖母的玉佩已经给了。大舅子,待会儿咱们细谈。”
虞隽定定注视那抹轻盈倩影,硬声道:“你我再如何轻浮,如此言论亦太放肆。怎能这样拿女孩子调笑。”
众少年再笑:“啊呀,这就护上了。”
此时只听远远一声惊呼,是哪位少女叫了一声当心!服侍的仆婢冲向那树,树干一颤,细枝上的娇玉身形一晃,跌向湖中。
水浪飞溅,众人涌向湖边,礼王妃急命救人。在场的仆婢竟无人会游泳,乱成一团去别处喊人,湖中的娇玉未怎么挣扎,便没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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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王府的这座畅宜园系前朝名士陬勉的逸思园,早年几经转手,更曾荒废,礼王爷购下此园的一部分,扩地重建,更名畅宜园。另多半园址则被福王买下,亦扩建翻修,取名清画园。
园中之湖曰明镜湖,以湖心洲隔作日月双湖,日湖在福王府,月湖在礼王府。两湖水道相通。待福王世子与礼王外孙女文臻小姐订亲,世人多曰两家修园时便连起了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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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王府在畅宜园办赏春会这日,应昌帝微服前往别宫小住,途经清画园,听闻福王世子在园内,随兴驾临。
应昌帝亲兄弟皆早夭,因此与堂兄弟们非常亲近。福王是应昌帝的亲叔父,世子承源长应昌帝两岁,爱诗书,性敦厚,应昌帝格外喜欢他。
皇上驾临,承源欣喜接驾。应昌帝与承源聊了一时诗书,赏了几卷承源新藏的画作,再闲步赏玩园景,登舟游湖。
应昌帝喜幽静,命承源备一艘小舫,只带数名侍卫,二三宦官,泛舟湖上,细观春景。
船至湖心洲,见沙洲空旷处有一抹人影,众侍卫拔出兵器,应昌帝道:“好像是一女子,休要伤她。”
侍卫领命登岸,片刻后将女孩绑至船前。
许多传奇在此处写了数页天花乱坠的文字赞美宸妃出水皎月般的美貌。
承源连连请罪,称这女孩绝非福王府的仆婢,不知为何会在园中。
娇玉开口道:“是呀,我从那边的园子游过来的,与这位公子无关,请贵人勿要责怪他。”
应昌帝凝视她:“你为何从畅宜园游水至此?”
娇玉道:“我随夫人来赴宴,到树上捡风筝,有人晃树,我掉进湖里,就游过来了。”
承源惊讶:“小园与畅宜园水道有隔断。”
娇玉向一侧比划:“那座桥下有洞,我能钻过来。”
旁侧公公啊呀一声,应昌帝微笑:“湖心洲上亦有隔墙。”
娇玉道:“我会爬树。”
老宦官再啊呀一声。
应昌帝笑意更浓:“是哦,你乃上树摘风筝时落水。”
娇玉行礼:“贵人明鉴。”
连心焦的承源都忍不住想笑,应昌帝道:“你的才艺很多啊,你是哪家的?”
娇玉眨眨眼,低头:“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与旁人无关,罚我就好。”
应昌帝道:“并非要问你罪,知道你姓名与主家,才好送你回去。”
娇玉道:“不用送,我自己能游回去。”
应昌帝忍俊道:“游回去,需再翻一遍墙,不累么?还是送你回去吧。”
娇玉瞪大眼,仍不说自己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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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外衫与多件首饰在游水时丢弃,应昌帝和承源以为她是哪家带来赴宴的小丫鬟,若将她直接送回,礼王府与她的主人知道她冲撞圣驾,即便应昌帝吩咐勿要责罚,这女孩恐怕过段时日也会被逐出或发卖。
应昌帝遂让承源遣人知会礼王府,只说在湖中救下一个小姑娘,可到福王府来接回。左右领会圣意,预备待人来接时,稍加暗示,将这名小婢女留下。
待到礼王与殷侯慌忙赶到福王府请罪,应昌帝才知,小婢女是殷侯之女。
应昌帝再凝视娇玉:“朕曾听殷潞说,他有一妹,善攀树,竟未虚言。他却没说你还会游水。”
娇玉道:“并非兄长的错,是臣女从不曾在他面前施展过。”
应昌帝大笑。
数月后,娇玉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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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与玳王之会不咸不淡无波无澜地结束了。
兰珏刚暗松一口气,与任廉季惟交换一个眼色,准备请殷侯与玳王赏一赏念勤乡景色,再用一顿晚膳。不料殷侯竟转身看向他。
“有些微末小事想请托兰侍郎,可否移步静处一叙?”
厅中众人,从启檀卞公公到任廉季惟,都向兰珏看来。
兰珏从容应下,和殷侯一同来到院外,左右退至远处。殷侯向兰珏客气几句陪伴玳王辛苦之类的话,兰珏谦逊回答乃是应尽之本分,诸多不当,应感激殿下宽厚云云。
过场迅速走完,殷侯点题。
“小侯实另有一不情之请——令郎陪伴皇子许久,此前更与皇子一同遇险。小侯想见一见这孩子,与他说几句话。”
兰珏着实不想让兰徽卷进这些弯弯绕绕中,到底徽儿还是被他这个爹连累。
“犬子无知,又顽劣得很。下官恐怕他不知礼数,冒犯侯爷。”
殷侯道:“兰侍郎放心,小侯只想与令郎单独说一两句话,绝不会惊吓。”未待兰珏同意,即向旁侧看了一眼。
侍从领命行向院中。
兰珏一礼:“如此,若犬子有无礼处,望侯爷宽宥。另请侯爷恩准下官与卞公公附近陪伴。”
殷侯深深看了一眼兰珏:“依侍郎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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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兰徽被带到殷侯面前。兰珏与卞公公远远站着,假装闲聊。
兰徽向殷侯行礼。
殷侯先问他年纪,再问近日陪启檀读书累不累。兰徽答得很得体流畅。
殷侯微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递给兰徽。
兰徽怔了一下,道谢,但并不接。
卞公公掩口:“哎呀,兰大人的公子真是乖又好教养。他伴殿下读书时,不怎么吃茶点,咱家拿些小玩器给他,他陪着殿下玩后,又收好在桌上。”
兰珏笑一笑:“他顽皮得紧,仰殿下厚爱,更多蒙公公关照。”
殷侯弯腰揉揉兰徽头顶,把小盒子塞进他手里。兰徽偷偷看了一眼兰珏,只得道谢收下,在心里沧桑一叹。
所谓无功不受禄,玳王外公给他东西,定有目的。
八成是要他说浪无名的小秘密。
嚼舌根传话之行径,大丈夫岂能为哉?
但,浪外公的官比爹爹大,此时此刻,不得硬杠,需曲柔待之。
唉……
兰徽深沉地想。
形势逼迫人,丈夫多无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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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浪外公笑眯眯地发问了。
“前些时日遇险,你必受了惊吓。”
兰徽道:“当时确实害怕,不过现在回想,已经不怕了。”
殷侯道:“皇子多亏有你陪伴。”
兰徽道:“多谢侯爷,应是小臣感恩殿下关照。”
殷侯声音更和蔼了几分。
“皇子与你,为何会走进那个村子?”
“就……这么走过去的……”
兰徽谨慎斟酌词句,万万不能让浪外公发现浪无名其实想拖他去浪迹天涯。
“那时……躲刺客。殿下与小臣在旷野里乱走,不知怎的就走到那村庄附近。”
“为什么会走进妖妇家?”
“遇到一条恶犬。小臣被犬追……”
兰徽很义气地没说启檀也被狗追。
“之后妖妇之女出现,看似帮了你们?”
兰徽点点头,感觉浪外公用的「看似」二字很有深意。
“小臣觉得,她确实没恶意,她不知道妖妇后来想做什么。她还帮过我们……可能当时,她只是想请殿下与小臣吃一顿饭……”
殷侯微颔首,注视兰徽的眼神多了几分慈爱,又揉揉他头顶。
兰徽心里莫名一暖。
浪外公和自己已逝的外祖大人一点也不一样,看起来只比大舅舅老了一点点,简直像浪无名的舅舅,
浪无名和他外公好像也不怎么亲。
浪外公应该还是很疼浪无名的……
兰徽有一点点羡慕。
他正羡慕着,浪外公将手按在他肩头,慈爱地问。
“当时皇子带着的那张地图,你可知,是谁给他的?”
“不知道。”
兰徽脱口而出,立刻发觉不对,赶紧找补。
“小臣不知道,不记得,殿下有地图。”
浪外公躬身,拍拍他肩膀:“嗯,没有地图。”
兰徽心里哇凉。
殷侯再问:“对了,追你们的那条狗,是妖妇家养的么?”
兰徽仔细想了想。
“我觉得是……但不能肯定……”
殷侯又问:“那狗,是先叫,再追你们,还是直接追你们?”
兰徽认真回忆。
“我们以为草丛里有人,谁知是狗蹿出来,之后它就追我们。没怎么叫过。”
浪外公认为狗身上有疑点?
他打算拿狗治罪,给浪无名出气?
兰徽困惑,殷侯的声音又和蔼了几分:“对了,你觉得,妖妇母女,相貌如何?”
兰徽再愣了愣:“妖妇是一瘦弱妇人,乍一看很和气,故而殿下与小臣没发现她有歹意,堕入彀中。她想害我们时,我确实觉得她很恐怖。张先生说,妖妇是被邪信所害。想来本性或许善良,只是误入歧途吧。妖妇之女,和她长得不太像,小臣觉得,她不算坏。”
殷侯低声重复:“不算坏。”又微微一笑,“你方才说的张先生,难道是丰乐县的前知县张屏?”
兰徽有点忐忑:“对。”
方才不知怎的说了出来,不会给张先生添麻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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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珏不知兰徽内心的波澜,暗幸一切似乎挺顺畅,待殷侯又揉揉兰徽头顶,放他离去,兰珏彻底松了一口气,刚要迎兰徽,兰徽亦想奔向兰珏,斜刺里侍卫走出,拦住兰徽,将他引回院中。
兰徽看看兰珏,随着侍从离去,殷侯径直走到兰珏与卞公公面前。
“小侯能否再与侍郎闲话几句?”
卞公公知情达理地避开,只剩兰珏与殷侯在树下。
殷侯称赞兰徽聪慧可爱,兰珏谦逊几句犬子顽劣。殷侯道:“方才与令郎闲谈,提到当时遇险情形。那妖妇,兰侍郎可曾见过?”
兰珏道:“见过。罪妇天生心智不全,后因邪信更加疯魔,罪孽深重。”
殷侯微皱眉:“如此一个疯妇,同村难道不怕?怎由她如常人一般居住村里,随意出入?”
兰珏道:“下官亦不明白。此事真相尚未分明,正在彻查。”
殷侯淡淡道:“这女子好像以前从未伤过人,被抓后不久即死在丰乐县衙牢内。当时兰侍郎也在丰乐县吧。小侯听闻,查办此案的丰乐知县,是刑部陶尚书的学生,其实也算是兰侍郎的学生。”
兰珏道:“张前知县并非下官的门生,他之科举功名,皆圣上恩典,朝廷栽培,及陶老尚书悉心教导。下官确实欣赏他的才华。可惜他已因过去职,不知当下在何处。”
殷侯轻叹:“小侯正思见一见这位前知县,皇子蒙他相救,小侯当要道谢。另也想问问此案细节。妖妇身上疑点甚多,亡于牢中的原因不知是否查到。”
兰珏道:“下官前几日虽在丰乐县内,但不敢干涉地方公务。只知刑部与大理寺亦在丰乐顺安两县调查,冯府尹亲自过问。下官以为,定会顺理明白,水落石出。”
殷侯略一停顿,道:“小侯也这般以为。多谢兰侍郎。小公子着实可爱,当日卷入险境,兰侍郎必也忧心。为人父者之忧之虑,小侯亦知一二。”
兰珏拱手。
躬身时,背后微凉。
殷侯是在明白示意,他怀疑玳王遇险一事不单纯。
他方才与徽儿聊天,恐怕还有一层意思。
看看兰珏是不是舍得拿儿子冒险。
兰珏叹了一口苦涩的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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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张屏起身。
仆从闻得动静,殷勤问候,又端来饭食,称早已备好,只是些清淡茶点,劝张屏略吃两口。并说柳桐倚和桂淳也已起身,正同样用饭。
张屏便未再推辞。
饭菜确实不算繁复。一碗小米粥,几样温热拌菜,两枚腌得恰到好处的咸蛋,一小碟盐水鸭肉。
咸蛋壳似翠玉,蛋白若凝酪,流油的金红蛋黄沙且酥,必是本乡特产京麻鸭蛋。张屏将蛋白拌进粥内,十分鲜美。鸭肉是切片的腿肉,不知用什么料汁煮成,毫不腥腻,带着淡淡茶香。
张屏迅速吃完,洗漱出门,先到冀大人处问安,小吏道冀大人已出去了,让张屏自便即可。张屏遂往前院,沿途遇见桂淳与柳桐倚。三人稍一商量,决定先去黄郎中和黄稚娘之前的宅子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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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未让差役陪伴,问明路径,出乡塾先往北走一段路,再向东,即到了黄郎中与黄稚娘此前的住所。
昔日一整座大宅已被拆成数处屋院,大都是堆放杂物的库房,没人居住,无人看守。靠近道路的几间改成了铁匠铺,铺门紧闭,桂淳叩门,无回应。远远一个村民道:“想是不在家哩。”
衙门在此查案,村里告知百姓勿要打扰。村民好奇,畏于官差威仪,只远远观望。见张屏与柳桐倚年少,相貌出挑,桂淳亦气宇轩昂,三人穿着常服在村里遛达,村民们觉得好看有趣,大胆跟随,聚拢一团。
柳桐倚遥遥向那村民拱手:“请教老板几时能回?”
一群村民互视而笑,几名妇人吃吃掩住口,方才说话的汉子咧嘴道:“那谁知道,村里不像城里,天天守着店有生意做。他家主要还是种地,有活了才开开铺子,也不住在这,近几天没瞧见他们一家人,若是走亲戚去了,得一阵子回不来。”
三人心知他在胡扯。桂淳叩门时,听见门内有动静,门缝人影闪动。可能是怕惹是非,假装不在。
他们再绕着铁匠铺和库房外墙端看,又有村民凑近道:“都盘给人家改建好些年了,稚娘她娘俩平时也不咋过来。”
桂淳打量院墙:“这房子可比那边的小破屋强多了,自己留几间住不好么,为什么全卖了?”
众村民笑意少了些,有几个谨慎回话。
“母女两个人,能住多大地方。”
“屋子里又不长钱,黄郎中不在世了,他闺女外孙女得过日子吧。”
“这地方一开始没人敢买。库房是村里出的钱,铁匠买这几间也算做善事了。”
“老铁匠几年前就不在了,他儿子也不知道爹当年咋想的。”
张屏问:“为什么黄氏卖屋后,偏偏买下丁小乙的屋子?”
村民们神情更谨慎。
“那谁知道。”
“村里不像城里,平时没人卖房子,正好那时候那个房卖呗。”
“赶巧了。”
……
张屏待要走近些,众村民转头散去。剩一两位老年人略驻足道:“你们找乡长村正问哪,乡里村里的事,他们都知道。”
三人再想多问,老人们也推说要回家了。
张屏欲跟上老人家的脚步,桂淳拉住他,摇头。
柳桐倚无奈:“是不是黄氏的案子太大,村民们怕多言惹事?”
桂淳摸摸下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谁也不敢多说。”
张屏凝望近处屋院:“一家家问?明白告知,只问过往旧事,不用纸笔记录。”
柳桐倚赞同:“此举可行,村民知道我们每家都去,不用纸笔记,这么多家一一问,大约只能记得住事,记不得详细谁说了什么,又在自家,无他人旁听,村民或愿意告知一二。若带出关键,先找个法子记下,来日再换个方法问,便不算失信于乡亲了。”
桂淳亦赞此计甚妙:“那么先合计合计怎么敲开村户的门,使他们让我们进屋说话。”
三人再一商议,桂淳想出计策——
“桂某脸皮厚些,喜欢同人打招呼,自荐为先锋,叩门询问;待乡亲开门,再由柳断丞以情理说之,以礼仪动之;张先生压阵,若有乡亲不为断丞之礼所动,先生再明言,查案之中,需厘清脉络,请乡亲配合。”
柳桐倚看看张屏,桂淳此计简单说来就是桂淳负责招呼,他负责说服,张屏负责吓唬。柳桐倚担心张屏不赞同。
张屏并未反对,只道:“所有人家都去,只细问有老人的人家。”
桂淳点头:“先生说得极是,老年人系亲身经历,年轻人怕是道听途说,话里水份比较大。”
三人遂向离得最近的人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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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的安排确实有效,他们一家家询问并未有太多阻碍,大多人家不用张屏出声,或多或少讲出些线索。
三人择有老者的人家详细询问,将得来的线索对比筛选,大致拼出了黄稚娘一家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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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村正讲述的安家、桢氏女、栾邴之恩怨纠缠,张屏几人又问到一些,与村正所讲没什么区别。
栾邴、乳母、桢氏、老瞎子、桢小郎百般算计,皆成尘烟,给村里留下一个难题——
桢氏生的孩子无人抚育。
乡长临时请了村里的几个好心妇人轮流照看。栾生桢氏案子算是大案,又牵扯到本乡的望族安氏,现在栾桢两家的大人都没了,宅子烧了,地皮仍在栾生名下,并一些田亩产业,认真算起来,全是栾生桢氏从安家赚的,当要如何处置?是否归还安家?
乡里不敢擅自做主,上报县衙。知县与安家商议,安家道,已赠出的产业,不必收回,再说岂有夺孤女财产之理。他们不想参与栾家之事,免得伤心,那些钱财产业,可做孤女抚育之用,全由知县大人做主。
知县又与乡中长者商议,最初有意将女婴托付与寺观,财产一并捐给寺观,也算给孩子积福了。
岂料县衙问遍京郊的庵堂坤观,竟无一座肯接手。
桢氏的来历,师太们自然洞悉,恐怕她背后的势力仍暗中盯着这个女婴。至于那些产业,寺观也不在意。
宅院出过大事,乡间的宅地又不像城里的地皮那般用途广泛,没人愿意买。寺观要一处村中闲院何用?不能任由荒置,单打理就很费心,凭添俗务。
再则,这些本是安家的产业,安家当下说不要了,之后呢?万一安家后人反悔追讨,与望族扯皮也够棘手。
所以众庵观皆曰,这孩子尘缘深重,与佛家道门暂都无缘。
如此辗转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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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这个孩子有福气,那一任的知县心善,夫人亦十分贤惠,自掏腰包着妇人照料这个孩子,有夫有子的良家妇人几乎无人肯应,唯几个寡妇轮流照料。
不知哪位妇人管这孩子叫怜儿,可能是先喊她“小可怜儿”,渐渐简称为“小怜”、“怜儿”。于是怜儿便成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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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儿快满三岁时,一个在县衙做事的妇人向衙门禀请道,她愿意养这个孩子。
妇人是外乡人,嫁给顺安县衙的一个牢卒做续弦,膝下无子女,牢卒生前嗜酒好赌,死后没留下什么钱,房子也被收去还赌债了。牢卒昔日的同僚照应这位寡妇,让她在衙门做些洒扫之类的粗活。她当时年近六十,衙门里的粗活有些干不动了,忧愁往后无人奉养送终,想再嫁,托人说媒,老头们嫌她长得粗陋岁数大,总不能成。得知这个孩子找不到人抚养,觉得是天赐机缘。
知县任期将满,亦想给这个孩子找个安稳归处,斟酌了一番后同意了。但栾生毕竟有功名在身,栾怜儿是秀才之女,而这妇人是贱籍。怜儿若被她收养,即贬良为贱,不可为之。
妇人没立功,也没良籍男子肯娶她为妻,知县亦不能随意把她抬成良籍。
知县寻了一变通之法,命人代怜儿与这妇人拟了一纸契书,将妇人算成县衙为栾家代聘的养娘。她抚育栾怜儿有功有恩,栾怜儿长大后当以养母之礼恩待奉养她,不可视为仆妇,不能苛待弃养。
栾怜儿名下之产业,待她成年后,做其嫁妆使用。妇人不得随意动用。
知县询问妇人,打算继续留在县城,还是到渠里村住。妇人说她愿意辞去衙门的差事,住到村里专心带孩子。
知县遂做主,将栾家的部分田地变卖,换了些钱,将那座宅子没被烧的几间厢房修好,暂时圈成个小院,由妇人带着怜儿住下。其余钱财给妇人一些做置办必须物件与近期日用花销,大多存在乡里,与剩余田产的租金一并交由乡长及几名耆老代管,按月拨钱供妇人和怜儿花用,账目每半年上报县衙户房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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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初到村里,与邻里来往,显得十分豪爽。她在衙门做事多年,人情惯熟,善与人打交道。当时村里的人都觉得是一爽快妇人,心眼儿不坏。
时隔多年,妇人的真名实姓村民们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叫钩大娘。有的老人家说她好像就姓勾。也有几位说,因她初到村里时长得瘦伶伶的,总梳锥髻,两眼有些外凸,像野地里一种叫扁担钩的大蚂蚱。她在衙门干杂活时旁人也觉得她像,混喊她老扁钩,扁钩娘,最后喊成了钩大娘。
钩大娘似对这称呼不甚介意,认下了这个名字。她刚带栾怜儿的一段日子,栾怜儿看着颇不错。衣服干净整齐,小脸红扑扑的,不哭不闹很乖巧。
她们住的屋子钩大娘也收拾得很干净,置办了些家具物事,都很朴素。她说自己针线活不行,常托村里妇人给栾怜儿做衣服,付点零钱当工钱。她自己总穿旧衣服,一时间不少人夸她贤良,赞叹知县大人识人。
但渐渐的,有闲话生出。管钱的耆老们质疑钩大娘花费太大,钩大娘起初瘦,个子也不算高,饭量却委实不小,肥鸡胖鸭,猪蹄大肘子,顿顿不缺,又好吃酒。甜米酒烧刀子一坛坛地买。
村里细心的妇人又发现怜儿有些不对劲,总呆呆的,眼神木楞,逗她不笑,也不吱声。临时照看过怜儿的妇人都说她原比别的孩子漂亮机灵,一双琉璃珠般的眼睛总看这看那,爱哭也爱笑,笑起来特别招人疼。她爹娘虽不是东西,但都长得漂亮,更精明算计胜过鬼,生的孩子绝不可能呆笨。
钩大娘叫屈——烧塌了的残屋,漏风又闹鬼,总得拾掇吧。买家具不要钱?修补不用钱?小孩子娇嫩,能穿粗布的衣裳?制衣服不得要钱?这岁数的孩子长得多快呀。老爷们更不知道她嘴有多挑!嫌我吃得多,我吃咸菜馒头就是了,可让人来查我的箱笼,看看我自打来村里有无做过一件新衣裳!孩子养乖了也不成,非得哭闹才叫机灵?请各位奶奶们养几日我看看?我真的粗笨,什么也不会,苍天啊,谁懂我的苦我的心,要么我们去见知县大老爷,公堂上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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耆老们管着钱,自己账目也不太明白,当然不会真与钩大娘去县衙对账。
至于眼见着越来越呆傻的怜儿,村里的妇人也只好悄悄议论。不让钩大娘带,难道她们养吗?
想想她的爹娘,真养她,谁心里不犯嘀咕呢?
主事的老爷们不说话,轮不到寻常人管。
罢了罢了,随缘吧。
唉,正是父母无德,可怜孩子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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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几人初听到一段,不免疑惑。
按照之前查得的线索,黄稚娘的疯症是家传的,现今村民又说,黄稚娘的外祖母栾怜儿并非天生疯傻。到底哪个是事实?
如果不是天生疯傻,为什么栾怜儿、黄稚娘的母亲、黄稚娘三代女子都心智不全?
三人先一议论。
柳桐倚道:“依我愚见,当以事实为准。栾怜儿已离世多年,村民所言或幼时见闻或听长辈讲述,未必准确。”
桂淳赞同:“姑且一听,备做参考。”
张屏沉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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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天生,栾怜儿为何呆傻?
村民们说,当年村中的妇人们分析过,尤其郎中的娘子大胆推测,钩大娘没生养过孩子,女子像她这般年纪,很易烦躁,或许耐不住小儿淘气哭闹。她在衙门做杂役,先夫又是牢卒,应懂些手段。可能是给怜儿喂了什么东西,令其昏沉驯服。更可能是掺在甜米酒里喂的。如此,怜儿看起来既乖巧,脸色又红润。这么小的孩子不能碰酒,钩大娘下药再重些,孩子就废了。
怜儿一直比别的孩子瘦小,呆呆的。她会说话,口齿清晰,声音悦耳,与她聊些简单的家常话,像吃了没,天气如何之类,她都能懂。但再难些绕些的话,她就不明白了。
钩大娘一直说自己粗笨,不会做女红,待怜儿大一些,她却教怜儿做,怜儿竟做得不错。并打扫做饭之类的活,钩大娘也渐渐丢给了怜儿。
村中妇人看钩大娘品酒吃菜支使怜儿干活,不禁玩笑地道:“孩子养大了确实中用,娘子日后能更享福了。”
钩大娘一听此类话,立刻变脸瞪眼。
“真是捧杀我了,我一个衙门派来的老妈子,哪敢在小姐面前偷懒?只是姑娘长大总要嫁人,到时候有了婆家,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不得怪我没教养好?唉,老天在上,谁知道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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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大娘声称不敢享福,但飞快发福,数年后已成一虎背熊腰的妇人,除了一双微凸的眼外,一点儿也不像扁担钩了。
原先的知县早已升调别处。这桩孤女案,因闹得比较大,亦被新知县关注,循旧例办之。
管钱的还是乡长耆老,有年纪太大管不了或过世的,由乡里举荐长者补上,帐上的钱少得挺快,钩大娘与乡老们一直扯皮互骂,都说自己很省,对方不干净。有几回闹到惊动县衙,县里派人来双方各训几句,平抚下去。
如此倒也算平安,直到怜儿十一二岁的时候,钩大娘的一个弟弟突然来找她。
钩大娘当时约莫六十左右,据她说弟弟比她小两岁,但看起来岁数比她大,村里人评价说得快七十了。姐弟两个相貌完全不同。
钩大娘整天肥鸭大肘子的滋养,面色红润,声豪体壮,一双凸眼凝蓄悍勇,诚一龙精虎猛的妇人。但如此丰满,脑袋仍有些尖,长脸长脖,小个子。钩大娘的这位弟弟则方头短脸方下巴,身形高而胖大,挂满松垮皮肉。脑袋像省去了脖子直接粘在身上,后脑勺与肩膀间叠出层层肥膘褶皱,厚阔大嘴常带着笑,见人就发出呵呵声,行走拖着脚步,像得过什么病或腿受过伤,如此应是个憨厚的长相,却泛着一股刁奸邪气,村里会瞧人的私下议论,这汉子不像走正道的,或哪位豪杰麾下的打手之流。他虽身量高大,却习惯微躬着背,向上自眼梢斜处端详人,神色谄猥,约莫经年被人呼来喝去。因岁数大了遭遣,或得罪什么人被打废了,躲在哪里过了多年,如此到村子里。
这老汉遇到女子,总要深看几眼,咧嘴直笑。村中女子都绕着他走,男子们也觉得此非凡物,留在村中恐生波澜。先由村正耆老们去和钩大娘交涉,说县里让钩大娘照看栾怜儿,住的也是栾家房屋,钩大娘无权带亲戚同住。
钩大娘这回并未悍勇争辩,携着汉子与乡老们软语应对。说两人确实不是一个娘生的,汉子本是钩大娘亲姨家的独子,自幼父母双亡,在钩大娘家长大,和亲的一样,户册也写成是她亲弟。弟弟自少年时起各处帮工,吃尽苦,老婆跟有钱人跑了,孩子夭折了,想学人做生意,拿了半辈子攒的钱同人往外地跑买卖,一去不回。钩大娘以为弟弟要么出事没了,要么发达了忘了她这个姐姐,谁料近期才得消息,弟弟是被人骗去做苦工,好不容易逃回来,人也半废了。又这个岁数,难找活干,若她不管,弟弟就没活路了。求老爷们开恩宽容,她弟弟吃用都花自己的钱,可做些杂活抵房费。她今后支取只少不多。
不知怎么的,村正耆老们竟同意让这汉子留下了。
有些风言风语说,这汉子手里有点东西,孝敬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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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留在村里,起初尚算安分,除却爱瞅女子,没别的出格举止。钩大娘渐渐地变了,擦脂粉戴首饰,用各种香味的头油,衣裳也越来越鲜亮,与她弟弟两人时常调笑,有几回村里好事的人竟看见她斜睇着她弟,吃吃娇笑,唤道,“栓哥。”“我的栓哥呦”,“我的好栓哥,你可急煞了我~”
村民们品出了不对劲。
这老头不是她弟吗,怎么一口一个哥呢?而且她弟的大名里没有栓字,相貌与户册文牒上所写也颇有出入。
钩大娘则解释,栓哥是她弟的小名,户册文牒都好些年前的了,一直没更换,弟弟在边地矿山被搓磨多年,早变样了。
乡长村正耆老们装聋作哑,不理村民反对。栓哥见谁都笑,村民拿不到他别的错。有人在他盯着女子看时出手教训,栓哥竟仆倒在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钩大娘嚎啕说弟弟上了岁数,身体的根基也坏了,稍不留意可能就动弹不得,吃喝拉撒都得让人伺候了。谁碰坏了她弟,就要管他到底!这可是京城边上,不能无法无天!
于是村民见了这对姐弟都绕着走,更没人管怜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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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儿当时的处境,村民们没细说,只神色或叹息或悲悯,含糊道,大人们请想,落在这两人手里……唉……
钩大娘妒火炙热,渐渐人前都装不住了,怜儿脸上常有伤,每天跪着为钩大娘捧茶捶腿洗脚,邻居常见钩大娘边踹她边骂——
“丧克的小骚婢,贱皮子生的小贱皮,奶奶我是教你学好!”
“在别处你舔恭桶都没人要,除却老娘天下哪有第二个善人!”
“妾是主母的婢,况且你个贱丫头,比你爷的擦脚布还不如!让你磕头叫奶奶是老娘的慈悲!”
……
有实在看不下去的告知乡长村正。钩大娘又先一步到乡长村正耆老面前陪笑,说她有事上禀,又不知如何开口……怜儿这孩子,许是因被她独自带大,当她是娘,却一直没爹,待见了她的栓哥老弟弟,格外依恋。钩大娘以为,怜儿是把栓哥当爹了。哪知,钩大娘掩住口,噗嗤一笑。
”哎呀,说来大老爷们莫怪不规矩,只是小孩子家家天真罢了——她竟说,想做她栓爷的新娘子,这样可以一辈子不离开栓爷,更不离开我了。嘻嘻~~奴还当她是小孩子玩笑话,说,你不懂的,你栓爷比你年长这么多,怎么能娶你呢?岂料她说,怎么不能。栓爷年轻得很呢,就是栓爷一百岁,两百岁,她也要做栓爷的新娘子,她还要给栓爷生好多小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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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不禁握紧了拳。桂淳冷冷问:“贵村竟如此放任这两个畜生?”
柳桐倚道:“纵任恶行,即是禽兽为伍。”
说这段往事的几个村民皆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