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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七十九章 「蝶花美人图·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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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褚英的这些规矩听来虽然做作,但褚英一辈子确实没怎么违反过,对与他有过情缘的女子也算大方。

这些女子多是沦落风尘或家道败落无依无靠,与褚英相好,少则能得一笔钱财,一处容身之地,只要不贪婪挥霍沾惹歪门邪道,足以衣食无忧安稳一世。跟他久的,好处更多,美宅仆从皆有,十分优渥。

只是她们都不能住到褚宅,皆单独外住,如果生了孩子,孩子会被接回褚宅,须得认已逝的滕氏夫人为母亲,可时常会生母身边问安。

当年,褚英的这些外院夫人中,找雪真「看事」的丁夫人跟随褚英最久,最得褚英宠爱。

丁夫人本是官宦人家之女,闺名燕妤,父亲因罪丢官,家产被抄,途经明州附近,丁父过世,燕妤小姐与其母被恶仆欺压,差点走投无路要跳河,幸被褚英及手下所救。

那时滕夫人刚过世两三年,褚英亦正年少,俊朗青年,英气勃勃,豪爽重义,又是丁家母女的救命恩人,燕妤小姐的一颗心怎能不沦陷?从此死心塌地,跟了褚英。

褚英亦喜她聪慧温婉。她是官宦人家小姐,知书达理,秀雅端庄,举止教养与其他出身青楼或江湖的女子必然不同。褚英格外厚待她,置办下一座清幽宅院,仆婢齐全,用度优厚,比得过寻常富户家的太太,宅中的仆从们只称呼她为夫人。

可惜丁夫人有不足之症,一直未能生育,但她的地位仍高过褚英的其他妾室。

只是人心多贪,这些年,丁夫人帮褚英料理贴身事务,甚至为他出谋划策。但褚宅的大门,她始终没进过。

褚英身边的女人早换了几轮。丁夫人不免忧虑若一朝青春美貌不再,恩爱或难久长,思量将来,想要一个安稳保障。

最安稳可靠的保障,自然是婚书做保,正室夫人的名分为靠。

人的心思一动,或多或少,会流于表面。

丁夫人身边服侍的人察觉到她的心思,便有些逢迎作为。丁老夫人也替女儿出主意,劝她更聪明些,男人的耳根都是软的,没有改不了誓言,也没有迈不过的门槛。

褚英似察觉到丁夫人的变化,渐渐来得少了,丁夫人更加焦急。

且近日,褚英身畔新有两位佳人。一位是异族少女,美则美矣,请安问候的话都说不囫囵,不足为患。另一位却是楼福帮扈副帮主的“义女”,名唤千娇,人如其名,娇媚明艳不可方物,又文武双全,活泼大方,陪着褚英打猎饮酒,奏乐谈心。

丁夫人深感威胁。

之前褚英宠爱的美人从未有过这般来历。楼福帮是南海一带的大船帮,与明州的船帮略有些竞争,如今扈副帮主把干女儿送来,大有联谊示好之意,褚英似也很想和楼福帮结盟。若褚英破誓言再娶正妻,扈千娇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丁夫人只能庆幸,这位千娇姑娘只是扈副帮主的“义女”,而非亲闺女。

仆妇替丁夫人打探扈千娇来历,说这姑娘本是扈副帮主一个手下的女儿,此人为救扈副帮主而死,副帮主夫人就收了小姑娘当干女儿,如同亲生的一般疼爱。

这位千娇小姐自小便与众不同,她父母都寻常人模样,姊妹兄弟也相貌平平,偏她出娘胎就出奇的美貌。她亲娘给她算过命,先生说她有些来历。她小时候时常生病,有一回险些不治,副帮主夫人请遍名医,请到本地一位有名的神婆 ,神婆说,这女孩本非凡胎,天生灵秀太过,被恶鬼所嫉,趁她人小魂不全,夺她的元气,伤了她的神魄。

副帮主夫人听信神婆的话,做了好几场法事,又让千娇小姐拜了一位大仙“老娘娘”做干祖母,从此由老娘娘镇着,恶鬼邪祟不敢来犯,方才痊愈。

千娇小姐一直贴身挂着一个红玉的葫芦坠儿,就是她干奶奶的信物。

“葫”音同扈亦同狐,那位“老娘娘”,应该是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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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知道褚英一向不喜与玄灵事有牵扯的女子,自以为拿住了扈小姐的一个把柄。某日,褚英在一处别院摆酒饮宴,召唤诸位小夫人们前往陪伴,众美人得知扈小姐也在,而褚英对美人们偶尔吃些小醋闹些小脾气并不以为意,觉得她们为了博自己宠爱才如此,甚是有趣,于是小夫人们大都推脱不去。丁夫人素以大度示人,假装犹豫了一阵儿。

“今日身上着实沉重不适,但,老爷素爱排场热闹,让我等都过去,是为了给他凑个趣儿。若我也称病,他吃酒赏花岂不冷清?”

左右立刻识趣劝丁夫人前往,丁夫人拿捏一番,故作勉强地去了,衣饰妆容都十分素简,在宴中也甚谦逊,拣边角位置坐下,任由扈千娇与褚英调笑,丝毫不抢风头。

一时有婢女捧佐料来配炙肉,脚下一绊,将一碟苏梅末扣在了扈千娇肩上。婢女连声称罪,替扈千娇揩拭衣裳,手在她颈侧一带,指甲勾住了一根锦绳,一只赤红的小玉葫芦滑出扈千娇的衣襟。

婢女惶恐跪下称罪,左右将她带下,扈千娇爽朗道:“不碍事,碎末不染衣裳,又不是什么腌杂之物,休要怪她。”

丁夫人与几位美人一同赞叹扈千娇大度,丁夫人又道:“姑娘的挂饰莹润可爱,不知是什么玉料?”

扈千娇道:“我也不知是什么玉料,此物乃我干祖母的信物,防身用的,每回我遇上些事情,它都像这样突然露出来,可能是方才那碟子苏梅末把它勾出来了。”

另一位小夫人含笑:“老人家对孙女的疼爱之情托于物上,时刻保佑。”

扈千娇道:“她老人家有挺多干孙女,我们那边像我这样自小磕磕碰碰的,都拜她做干祖母。不过她老人家也不是什么人都收,得看缘分。阿嬷说,她老人家很疼爱我,才特别给了我这小葫芦,相当于她老人家放了一百年的道行在我身上。”

在场的几位小夫人,包括丁夫人在内都不说话了。

褚英意味深长地凝望着扈千娇:“你这位干祖母十分高寿。”

扈千娇笑吟吟道:“是呀,她老人家的寿数谁也不知道。她是我们那边辈分最高的,据说,整个州郡,有些道行的狐狸,都是她的玄孙玄玄孙,听她号令,轻易也见不到她老人家。”

几位小夫人互望一眼,神色各异。

褚英哈哈一笑:“失敬失敬,我们大小姐竟有如此来历。”抬指一点扈千娇的俏鼻,“难怪这么野,原来是只小狐狸。”

扈千娇皱皱鼻子,大眼睛忽闪一下,露出洁白贝齿,向着褚英“啊呜”一声:“所以,不要惹我哦,小心我咬人。”

褚英再宠溺大笑,捏捏她佯怒鼓起的脸颊:“啊呀,那我是要当心喽。”

扈千娇歪一歪头,朝着褚英再笑嘻嘻“啊呜”一声。

丁夫人在一旁看着,陪笑陪得脸都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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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打道回府,丁夫人沉默不语,贴身女婢道:“想不到那姑娘真是个小狐狸,咱们爷也不忌讳。那种女的,都会吸人阳气运气的,就算咱们爷福大运大,打个比方说,即便被蚊子咬一口,也会起包也会痒吧。”

丁夫人慢慢道:“可玄虚之事,我既不知,更不知解法。爷素来又不喜欢算命看事的,和尚道士他也不待见,插手了,惹他心烦更不好。”

婢女遂道:“需得隐秘请来,不是咱们明州本地的最好。”

由此前去打听,就打听到了雪真。

正应了凑巧二字,圣仙娘娘的故事,恰对上丁夫人当下之急迫隐痛。

专克邪门歪道狐狸的正道狐仙,又能保佑正室姻缘。简直是上天赐予,为解丁夫人之忧患,与那南地妖狐一战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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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丁夫人周围耳目众多,她若前去见雪真,定会被褚英知晓。

她遂遣心腹携重礼拜会雪真,请她秘密到宅中一见。

雪真先做势婉拒,又推说要掐算。

丁夫人的心腹连接拜见数次,雪真方才态度松动,先由栗婆前往见丁夫人。

栗婆扮成送货的仆妇,到了丁夫人的宅子,向丁夫人道:“夫人这样的贵人,我家小姐万万不敢冒犯,不是她有意端架子,而是蛊住了褚爷的这只狐狸,非同一般。

“像褚爷,夫人这样乐善好施的贵人,生来与旁人不同,自有护法神明暗中保佑,寻常妖邪不敢冒犯。

“所以寻常请神的,见到贵人老爷都避让,畏惧官老爷和大贵人的清正贵气。贵人们是天上星宿下凡,即便他们修炼,轻易也比不上。

“而这狐狸既然敢找上褚爷,修为绝非一般。详细来历,小姐也未与老身明说,只说,虽有圣仙娘娘保佑,她一时也无万全的应对之策。于是差遣老身来向夫人请罪。”

丁夫人问:“不能请动圣仙娘娘,直接收了她便罢?”

栗婆叹道:“夫人啊,仙家打架,岂是儿戏?打个喷嚏天上就打雷下雨,若娘娘与那妖狐斗起法来,怕是整座城池都要被牵连。所以上天慈悲,垂怜凡世,不想有丝毫伤损,立下天条约束,娘娘无法在凡间动手,才有这许多不便,我们小姐方才受圣仙娘娘差遣。”

丁夫人将信将疑,一旁的婢女道:“那你们的意思,是解不了?如此痛快对我们夫人说了,我们再请他人。大不了让下人多奔些路,把茅山龙虎山泰山嵩山的道长高僧通通请来,不信镇她不住!”

丁夫人也识得,栗婆这样欲拒还迎,一边叫苦,一边话留活扣就是想议一议价,作势呵斥婢女:“如此可行,却要多费工夫,若雪真姑娘这里能解,无需奔波,自是再好不过。还请婆婆再多美言,倘姑娘真能解这桩祸患,就是于我有恩,必不会亏待。”

栗婆恳切道:“怎当得起夫人一个恩字,我们小姐承圣仙娘娘法旨,正是为了铲除妖邪。小姐仍在思虑对策,唯恐夫人见怪拖延,方才遣老身来此。夫人如此宽宏大度,老身便先拜谢告辞了。”

丁夫人命人捧出礼物,好生相送。

这般再来往几次,雪真终于亲自来到丁夫人宅中。

丁夫人假意新买婢女,将雪真混入女子丛中,接入宅内。

雪真对丁夫人道,圣仙娘娘已告知她,扈千娇的那位干祖母的来历果真不凡,是一只修炼三千年的九尾赤狐。从来赤狐最能惑人,而且它不是妖修,而是魔修,这次盯上褚爷,是为吸干他的元阳,夺尽气运,渡过天魔大劫。

渡过天劫的魔修九尾狐,尾巴会重新变回一根,成为碧眼赤魔,那时恐怕整个明州都将陷入血雨腥风中……

丁夫人大惊:“如此,不能眼睁睁看她祸害褚爷和百姓啊,要如何将她收服镇压?!”

雪真叹:“确实艰难,但请夫人放心,我拼舍性命,也要尽力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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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对待寻常主顾不同,雪真取出数卷经文,让丁夫人按时辰念诵,又在院内摆下阵法,她再在自家院落内每日做法,与丁夫人宅中的法阵相配。

丁夫人的饮食、沐浴更要按照一定的章程。

此外又有种种繁琐规矩。

这些都是暗中进行。

丁夫人照着做了几日,某日褚英忽然前来,丁夫人有些慌乱,万幸褚英未看出破绽,而且心情不错,在宅子里待到第二天,夸丁夫人比以前美貌,问她是不是用了新的脂膏和香熏。

丁夫人十分开心。

那时正值初夏,明州多雨,时常忽而风云雷电,不多时又云开天晴,碧空烂漫,或见长虹。婢女向丁夫人道,好像神仙在施法一样。丁夫人望着天空,亦生喜悦,心中对雪真的戒备怀疑愈来愈减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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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帮丁夫人诵经调理加持法阵,雪真频繁出入丁宅。

她供奉着狐仙圣仙娘娘,相貌却不敢恭维,堪称丑陋,面有胎记,肌肤粗糙,牙齿突出,脊背佝偻,胸前亦突出一块仿佛鸡胸。七十来岁的栗婆站在她身边都被衬得娇艳如花,粗使的老仆都觉得这位仙姑的尊容不堪入目,丁夫人更对她毫无防备。

有一天,褚英又突然到来,雪真来不及离开丁宅,遂躲在暗处。

自此滋生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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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褚英正当盛年,英姿不凡。

据说画书绘鼎鼎有名的古苍子,当年作不出画,就到褚英饮宴的酒楼看他形容。

褚英的护卫察觉到这小书生不对劲——坐在大厅的角落里,守着几碟便宜菜,灼热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褚爷,看打扮也不像能常来吃酒的客人。护卫判断是个探子或刺客,立刻上前将其掀翻在地,五花大绑,叉到褚英面前。

粽子一样的古苍子临危不乱,大方向褚英道:“学生是个画书绘的穷画师,龙头尽管去查。因最近接了个活,给大唐开国演义做绘,学生想在这行当闯出名头,不愿拙作落他人窠臼,都是按书中所写,重绘形容,不与寻常那些画里一贯的形象相同。其他英雄都绘了,唯独秦琼秦叔宝,学生画了数稿,始终无法绘出那种英雄俊朗,飒爽姿态。久闻褚爷美名,大胆前来看看,以作参详。”

褚英大笑数声:“先生这样说,在下既当不起,更不能不放了你啊。”

立刻命左右解开古苍子身上的绳索,请他一同饮宴,最后还亲自相送,含笑问道:“先生看得尽兴了么?”

古苍子道:“若此刻提笔,一百卷也画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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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故事后来亦被传为佳话,出现在不少传奇话本中。

有爱抬杠的说,古苍子那天其实是刚拿了笔润,想去大酒楼开开眼,无意中冲撞了褚英。他当时直勾勾盯的,也并非褚英,而是依偎在褚英身边的绝色花魁。幸亏这厮有急智,舌灿莲花,把褚英拍得开开心心,未与他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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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此事真假,足可证褚英相貌确实出类拔萃,令男男女女都赞叹。而雪真顶着仙姑的名头装神弄鬼,当时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女。她行走江湖,见的多是市井中人,做此营生,本为求财。乍看见褚英这样有钱财权势,又英俊不凡风流倜傥的盛年男子,少女之心萌动,亦在情理之中。

当日褚英没看到雪真,即便看到,应也不会入眼入心。

那日之后,褚英总会偶遇一位少女。

少女姿容绝色,又带着清寒出尘的气韵,仿佛月下水仙,即便褚英,亦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

惊鸿几瞥后,褚英命人查访此女身份,下人回说,是个刚到城内的女子,姓甄名贞,好像是孤女,宿在客栈中。

究竟雪真是怎么到了褚英面前,两人初次交谈时是什么场景,众人都说不清。

过不几日后,满城都知道,褚爷又有了一个新欢。

谁都没将这位弱质纤纤的绝色少女同那个跳大神的丑仙姑联系起来。

丁夫人一开始也未多在意。

褚英一贯风流,丁夫人更非什么闲醋都吃。

如此来历不明的美貌少女被褚英宠爱是寻常事,一般不会长久,亦不会像书里说的戏里唱的一样,姑娘有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高贵身份。

她既然对褚英投怀送抱,为吸引褚英注意更下足了功夫,定是将自己最好的都尽情现出,不提身世,必是提了没好处,不值得提,不堪一提。

何足为患?

多出这个女孩,还能分去褚英在扈千娇身上的心思。

竟可以视作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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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这般盘算,亦与雪真心思相合。

雪真一心恋慕褚英。丁夫人在她看来已是小老太婆了,绝对无法胜过她的青春美貌,早晚会被厌弃。

可扈千娇与雪真年龄相近,娇艳美貌不输雪真,确实劲敌,必须第一个拔除。

于是,雪真以仙姑的身份向丁夫人献了一策——

挑选几名年少俊秀,擅言谈,会玩乐的少年,接近扈千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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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帮褚英料理贴身事务,往扈千娇身边安排几个少年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但她十分疑惑,这样粗陋的计策竟能成功?

雪真向丁夫人道,此计乃圣仙娘娘赐下,因扈千娇沾染妖狐之气,轻浮放荡,褚英已被她迷惑,只能以此计令她显露行迹,让褚英觉悟。

丁夫人依照雪真之计,籍口招仆从选了一堆闲浪少年,由雪真亲自过目,以圣仙娘娘之仙力择选出两三位。雪真叮嘱丁夫人,无需告诉这几人真相,只把他们安排在扈千娇的近处,让扈千娇能看得到就行。

丁夫人依言施行,仍对此计能不能成心存疑虑。

那几个少年在丁夫人看来着实不大像样——油头粉面,眼神贼溜溜的,举止轻浮,毫无教养体面,就是那些常在城中乱晃的帮闲之流罢了。

扈千娇毕竟是在副帮主家长大的,现在正被褚英宠着。

在丁夫人看来,哪个女人会放着褚英不爱,倒去与这样流里流气的小油子勾搭?

雪真神秘一笑:“因缘已起,一切皆在圣仙娘娘掌握预料,请夫人从容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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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当然不是狐仙的卜算,全是雪真的计谋。她做跳大神的营生,擅长观察和打探消息,盯了扈千娇一段时日,大致掌握了这位扈姑娘的性情。”

扈千娇喜好热闹玩乐,褚英忙于帮务,分不出太多时间陪她,她难免寂寞。

而且褚英长扈千娇许多岁,两人已不算一代人。褚英爽朗爱交际,但与他来往的,大都是身份相当之人,不是某帮主某舵主就是某大人某老爷,在扈千娇这样十八九岁的少女看来,就是一群老头和半截老头。褚英平日的吃用玩乐,亦符合他当下身份,少年时混码头所玩的那些,已不大对时下年轻人的脾气。

若是出身低微的少女,面对这些锦绣排场,应会觉得眼花缭乱。

扈千娇在南海大船帮副帮主家长大,见识不凡,褚英的日常排场比她见惯的好一些,却不足以让扈千娇觉得无比新鲜。

雪真挑选的几名轻浮少年,相貌各有所长,都极其机灵嘴甜,擅长察言观色,尤其精于逢迎各类富贵金主。整天混在城内与码头上,天南地北的方言都能说几句,甚至可讲点异国言语,熟知各种逸事秘闻,能带着扈千娇走街头转巷尾,去已是龙头的褚英轻易不会去的地方,看各种把戏玩乐。

扈千娇更是一名胸怀十分开阔的女子。

她一直觉得,世间教条只约束女子守贞,却赞美男子的浪荡,着实不公平。

像褚英,有这么多有名分的妾室和露水姻缘的女子。她同别人玩一玩,乐一乐,有什么大不了?

甚至在被褚英的手下拿了现行时,她仍理直气壮道:“有什么好说我对不起褚爷的,我连他的妾都不是。他待我的那些,不过是冲着我阿爹和船帮。我本来也没打算吃他的花他的,真让我住这边,船上什么我不知道。让我掌船,我肯定比他好些手下都强很多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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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丁夫人也在近前。

听了扈千娇的话,她心中大骇,又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混乱。

这姑娘,怎有如此大胆的念头?

丁夫人这些年,眼看褚英宠爱一位又一位美人,各种酸涩不甘。

可扈千娇的这番话,她从未敢想过。

她望着扈千娇和沉默的褚英,突然想,褚爷一二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呢?

抛开种种,丁夫人竟觉得,褚英和扈千娇,某些地方,有点像。

不过,褚英那时,应是一无所有,才豁得出去,有一股不服天不服地,一定要出人头地的狠劲。

而扈千娇,却是因为有靠山,有底气,才能这般不管不顾吧。

丁夫人不禁羡慕她,如果自己的父亲不出事,如果自己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姐……

她可能会嫁一个与自己家世相当的庸常子弟,两人温吞和气地过一辈子,不会邂逅褚英这样的俊杰,但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战战兢兢,与人勾心斗角,用不入流的市井手段算计一个小姑娘,逐渐面目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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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凝视扈千娇半晌,转过身:“扈小姐明日回府,小心服侍,仔细帮小姐清点箱笼,勿有遗漏。”缓步离开厅室。

丁夫人正要跟上,扈千娇忽地抬头,没有看褚英的背影,而是直望向丁夫人。

丁夫人僵在原地,与她四目相对。

扈千娇的双瞳黑且亮,似燃着火焰,带着狠与锋利,还有一丝嘲讽。

好像山林中的野狐。

丁夫人心里一惊,扈千娇的眼神似在告诉丁夫人,她知道丁夫人的所有算计。

她唇角轻蔑地一挑,又像说,就算被你算计了,那又怎样?

丁夫人仓皇地转身,逃出了那间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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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时起,我每每想到自己做的事与自身处境,越想越不是滋味。”

多年后,丁夫人对前来拜访的白如依和史都尉这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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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楚遇害时,丁夫人早已避居在明州城郊湖畔的一所宅子里多年,她和褚英亦不怎么见面了。她有些产业,足以平静度日,褚英会定期遣人给她送些财物,份例与长久跟随褚英的女子们相当。

丁夫人曾借口已从褚英处获得太多,推脱不要。褚英派来的人坚持要她收下,说她若不收,就是拂了褚爷的美意,下他面子。

“夫人素来通情达理,想来不会为了成全自己不贪的美名,让褚爷被人说无情无义吧。”

丁夫人只得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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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和白如依投了数次帖,丁夫人方才同意与他们相见。

她一开始让人回话,说往事不想再提,若衙门觉得她可疑,直接拿票来拘她即可。

督帅府的文吏们写了数封信函,都不好用,史都尉只得请白如依动笔,只写了两张纸,丁夫人竟同意了。

程柏赞叹:“白先生不愧是靠这个吃饭的,一出手便是不同。若不是先生的笔润太贵,我供应不起,真想请你留下来。”

白如依谦逊道:“在下一介野人,对公函礼仪格式一概不知,与大帅身边的高参们万不能比。或只是那位夫人身份特殊,必须矜持,婉拒几次方才妥当,恰好就差这一次,被在下赶上了。”

他换了件朴素长衫,再把端庄烈男的面目摆出,史都尉也换了件文雅些的袍子,修了修面,拿捏出几分斯文,一同去拜见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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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的小宅院依湖傍山,清幽雅致。内里一色粉白墙壁,素砖铺地,陈设简约。

白如依与史都尉被让进一间开阔前厅,桂淳等随行也被请到偏厅内坐,每人都有茶点吃。

厅中一股浅淡的香味,白如依和史都尉手中的茶盏皆是越窑青瓷,小碟中的点心玲珑精致,入口即化,甜味亦不甚浓,配茶十分相宜。

丁夫人未多扭捏,径直与他们相见。

她那时已非韶龄,身姿仍若扶风弱柳,步履轻盈,秀发乌黑浓密,面容清丽娴静,肌肤细腻如同二八少女,衣饰素雅,正衬她娇弱气韵。

之后再谈这一段时,因是在程柏住处,史都尉在柳知面前也很能放得开了,便感叹道:“不怕大帅和府君笑话,当时卑职心里想,乖乖,褚英不愧是明州河海两道坐头把交椅的地头蛇,日子忒地快活了,这么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听说还不是他身边最标致的,这还不得天天开心得像神仙似的。”

程柏悠悠道:“小史啊,别让府君笑话。这份福气也不是谁都能消受的。第一得有财,养得起,这样娇艳的美人,你能让她吃糠咽菜,穿粗麻住土屋?次要有势,令这些女子死心塌地,令远近垂涎的野狼色魔不敢来犯;再要有精力……”意味深长,拍拍史都尉肩膀。

史都尉笑道:“大帅,卑职只是感叹一下,可不能让我家婆娘知道,家法森严,卑职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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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模样虽娇弱,见到史都尉和白如依后,态度却十分爽快,有问必答,将与雪真、扈千娇之间的种种坦率道来,丝毫未有藏掖掩饰。

“我之后托人打听过扈姑娘的情况,听说扈副帮主一家差点不再认她,她亲生父母家也容不下她……“

扈副帮主当年收养扈千娇,其实是看小姑娘生的美貌,想将她养大后作笼络交际之用。扈千娇得罪了褚英,险些被严厉处置,万幸她曾拜过狐仙当干祖母,竟是干祖母保了她一命。

“船行中人,多甚迷信。那姑娘十分聪慧,听说她回去后,先像是中邪了,后来又像被那位干祖母上身了,船帮的人把她丢到一座庙里,她在那边认得了一个胡商,就嫁给胡商出海去了,不知这些年有无回过娘家。”

丁夫人想,应该是没有,这个赤狐一般的女孩从此离去,跟随胡商扬帆四海,或是她最喜欢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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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问:“夫人是在那之后识穿了雪真姑娘的身份么?”

丁夫人摇头:“我那时仍执迷不悟。算计了扈姑娘,我虽心虚,却依旧给自己找理由,对雪真姑娘更十分感激。”

她是这么在心里给自己开脱的——

扈姑娘本性如此,搞出类似的事是早晚必然的,自己不过是设计令这些事提前。如果扈姑娘真成了褚英的妾室,甚至正夫人,再闹出丑事,褚英的脸面全无,扈姑娘肯定也会比而今惨千百倍。如此想来,此计不单保住了褚英的颜面,也算帮了扈姑娘呢。

对雪真,丁夫人更看作帮自己除去心腹大患的恩人,万万没把她跟另外一个突然出现的小狐狸精联系起来。

“此计成后,我重谢了雪真,觉得她确实有办法,有时仍会让她帮忙,但她那时已用真面目与褚爷打得火热,她生意也挺好,可能又怕我看出她的破绽,常推脱不来。我以为她是拿架子,想多要钱。我那时没有别的急迫事求她了,我觉得虽感谢她,也不能由她拿着我,把香资涨到天上去。加上她在我面前的态度也渐渐不对,我便少找她上门了……再又隔了好几个月,我才知道这姑娘是个小骗子,而且我竟一直没见过她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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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后来回想,雪真身上的破绽其实蛮多的。

比如,她身形如此奇异,举动却很敏捷,丁夫人本以为是有狐仙的法力加持。

再比如,乔装打扮的人,脖子、耳朵、手脚都是最容易露出破绽的地方,雪真总穿遮住颈项的衣服,手上一直缠包着厚厚的布条,难以看出手指的形状,用发饰和垂发将耳朵遮住。

但有一两次,雪真施法时,丁夫人发现她的手腕很纤细,某次雪真转头,丁夫人见她戴了耳饰,用单颗的珍珠做成,非常精致,珠子莹润,必价值不菲。丁夫人喜欢珍珠饰品,多看了两眼,又察觉这女孩的耳垂很漂亮。

自扈千娇被赶走后,丁夫人除去心头大患,更有闲暇关注别的事。雪真偶尔前来,身上总有一两件首饰会引起丁夫人的注意。

或是一根发簪,与丁夫人的某根有些相似,样式又更别致些,雪真簪的位置与丁夫人习惯簪的不同,但显得更合适,引得丁夫人不由得想,自己是不是也换个位置簪试试。

又或是一支镯子,一枚腰佩,亦与丁夫人的某件相近,但雪真会与其他的腕珠细链叠戴,或是腰佩搭着不同花样的络子细珠,更显别致。

再之后,丁夫人发现雪真穿的衣裙也常和她爱穿的相近,但都是一件相似的外衫配不同的裙子,或是相近的裙子配不同的衫子。雪真虽一副丑陋模样,身形猥琐,单看衣服,确实搭得很好。

……

如此,丁夫人不免内心猜疑,这位仙姑为什么穿戴越来越像我呢?

她当时想到了另一个玄乎的方向。

“我曾听说,灵妖修炼会吸人气,仿人形容。我自认待雪真不薄,给了挺多香资,可在狐仙看来或仍不够,比起人间财物,她们更喜欢别的东西,譬如人的元气。我那时怀疑,这女孩该不会是吸了我的元气吧,才会越来越像我,感觉她的模样,也渐渐没一开始见时那么丑了……”

丁夫人曾在话本里看过妖邪吸取人气,再模仿那个人,之后渐渐取而代之的故事……生出猜疑后,她又感觉雪真好像总在暗暗观察她,偶尔两人视线相对,雪真的眼神阴恻恻的,令她心里有点发毛……

雪真对丁夫人的态度也越来越生硬。

她一直是出尘的仙姑作派,圣仙娘娘上身时更是仙家派头十足,但态度客气,十分尊重主顾。待扈千娇离去后,雪真与丁夫人说话姿态越来越高,有时竟像发号施令,偶尔带着嘲讽训斥。

若栗婆在旁侧,会帮着圆上两句,低头说些软话,安抚丁夫人。

丁夫人渐生不悦。她跟着褚英多年,养尊处优,没怎么受过气,当时已没扈千娇一般的对手令她烦忧,加上对雪真的种种揣测,她渐渐不怎么找雪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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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真当年给人看事的作派,与她女儿朝楚后来的习惯类似,她隔一段时间,会去一个庙观中向某尊神仙上禀事务。我记得中间有一段时间,她没怎么出生意。”

栗婆对外声称,小姐是最近与妖邪斗法损耗太大,需得闭关静养一段时日。

“我算过她认识褚英的时间,她那时应是已有了身孕,可能月数渐大,难以遮掩,便躲避养胎,以待生产。但褚爷不知道她有孕的事。扈姑娘离开那时,褚爷正好去北边谈买卖,谈了好几个月。日期在别处也能查到,都座与先生尽可验证。”

史都尉不解:“她既然有孕,为何不告诉褚英?”

丁夫人蹙眉:“褚爷的规矩,想来都座和先生已知一二。民妇只能妄自猜测,雪真姑娘不论是打算和褚爷说实话,还是想彻底隐瞒,找个机会抛却过往,只用甄氏的名义当褚爷的女人,待孩子生下来再谈,都更稳妥。褚爷身边的女子挺多,像民妇之前对甄小姐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褚爷当时在忙正事,也没太多时间。她可能想着,正好等褚爷忙过那段时日,她也生下了孩子,谈任何事都更从容一些……”

但雪真给挺多人占算改运,却没料到自己的命运。

她的身份恰在这时被人揭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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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戳破那女孩身份的是她另赁的宅子的屋主。民妇知旁人多有传言,是我派人查她,又收买了屋主查探,绝非如此,当真是她自己被看破的。”

雪真以甄贞的名义与褚英相好时,在客栈住了一阵,又赁了一座小院。

小院的主人是个寡妇,当时已快八十岁,看起来眼花耳聋,佝偻脊背,拄着拐,走路慢吞吞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小老太太。

但雪真和栗婆失了眼,竟撞上一位天赋相当的对手。

那位倪奶奶,蝶花案发时已经过世了。据对她知根知底的老邻居们回忆,老太太一世矫健,耳聪目明,八十多岁还健步如飞在年三十半夜爬山去寺院抢烧头香,一群年轻人都比不上她老人家的脚力,但六十来岁就拄上了拐。

老邻居们听她喊身子骨不中了喊了几十年,老太太最后年近百岁在床上含笑而逝。

倪奶奶自有一套养生秘诀,据说是祖上传下——

手有棍,脚底稳;常低头,看得准。

举止收敛,潜养真阳;神慈和气,福寿绵长。

老太太一眼看到雪真,就知这女孩有故事。

雪真却没看出倪奶奶真身,或她那时把满城的妇人,包括褚英最宠的小夫人都玩弄在掌心,不由得生出骄心,轻视了这位满脸质朴的市井老妇。

她议了议价,觉得倪奶奶不怎么会抠钱,倪奶奶自己住的地方与这个小院隔了几条街,腿脚好的年轻人走过来都要两刻钟,想来老太太没这般体力时常转悠。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小院位置僻静,隔壁家暂时无人居住,雪真便赁下了宅子。

她自幼漂泊各地,未在某处久居,对从小院到倪奶奶的住处,遍布着倪奶奶的旧友街坊一事没多上心。

倪奶奶每天出门遛弯,跟这位老邻居聊个天,和那位老姐妹叙会儿话,顺便从他们家前门进,后门出,不用多久便能遛达到这处小院附近。

小院隔壁那家,也是倪奶奶多年的老友,而今在苏州和长子一同住,留了一副钥匙给倪奶奶,倪奶奶时常去照料照料他们院子里的花草树木。

隔壁院子与雪真所赁小院之间的墙并不是实心的,有几块墙砖还能抽下放回,当年倪奶奶和老伴就常这样和邻居家递送东西。

倪奶奶照料了老邻居的花草,不由得会在墙边坐坐,抽两块砖下来,往自家院子里看看,忆一忆往昔。

成天这样看着,就看出雪真的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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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真很小心,她绝不在这院中做跳大神时的丑陋装扮,栗婆也不到院中来,而是另有两个不会说话的少女陪伴她。

可她总趁清晨或夜晚时进出,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倪奶奶觉得良家妇女肯定不会这么干,必然有鬼。

得知这位甄姑娘是褚爷当下的小情儿,更为倪奶奶注入一股精力。

经过不懈的观察,倪奶奶终于抓住雪真的破绽。

按丁夫人推算,当时雪真应是已经有身孕,她要经营跳大神的买卖,又要用甄贞的身份陪伴褚英,更要费心遮掩行迹,有一日身体不适,两名婢女束手无策,趁夜将栗婆请来。

倪奶奶傍晚瞅见雪真似是腹部不适,觉得很应关注,遂待在隔壁未离去,没想到看见了栗婆。

栗婆和仙姑雪真在城中蛮有名气,倪奶奶当然认得。栗婆全身裹在一件带兜帽的大披风里,只在院中行走时被灯笼照亮了面容,倪奶奶趴在砖缝里,犀利的目光正在这一瞬间将她认出,倪奶奶惊诧了——

仙姑雪真和褚爷的小情儿甄贞姑娘之间能有什么牵连呢?那位仙姑不是一向只做大老婆生意么?

不待倪奶奶多想,便听见栗婆与雪真在厢房说着什么。倪奶奶绕到另一个离厢房近的位置,听见栗婆与雪真在屋内吵架。

栗婆骂雪真:“不省心的小骚货,以为拿得住那姓褚的,他有今天,岂是凡角?若他不要你,买卖也黄了,老娘也要被你带累得无处容身。”

雪真回骂:“眼浅的老货,这套把戏骗得了几人几时?早晚穿帮,那时衙门追着,道上的同行早看你我是眼中钉,必也落井下石,你我阴沟里的耗子都不如。我傍上这靠山,生下小崽子,你不跟着受用?一世吃喝不愁。”

……

栗婆会些医术,替雪真医治一番后匆匆离去。

她二人一时情急,又觉得旁边院落没人,方才高声言语了几句,冷静后思量,也觉得不妥,栗婆更唯恐褚英派人暗中看着雪真,自己出入已被察觉。于是次日上午,雪真便坐马车离开了小院,撇下一屋子的东西,包括褚英所赠的锦缎首饰,都未带走。

那厢栗婆也对外说,雪真小姐镇封妖狐邪祟,多有亏耗,元气难支,暂时回山上闭关修养,不问凡间俗世。

如此,以倪奶奶的聪慧与江湖经验,便彻底明白了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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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奶奶异常惊愕,又觉得这事水有点深,就佯作不知,对谁都不提起。只是那段时间,总劝街坊和老姐妹们,不要太信什么请神改运的,行得正自有天保佑,太贪反可能招来歪门邪道。

褚英的手下问她甄姑娘怎么不见了,倪奶奶假作惊愕,谎称自己也不知情,只恍惚听说甄姑娘要去别的地方走亲戚。甄姑娘付了一年的租金,让她不要打扰,她就一直没多过问。

雪真躲了几个月,大概在这期间将孩子生下,方才回到明州。

倪奶奶不想沾浑水,欲把屋子收回,借口自家亲戚过来,想住这个院子,请雪真搬出,她可退雪真房费,雪真没住的那几个月,也不要房钱,一并退给雪真。

雪真看出倪奶奶是在赶她。她觉得这老太太竟敢轻视自己,租金不要都不让她住,着实令她动气。

她推说需收拾一番,寻觅新住处,让倪奶奶先把钱退她。实则耗着,就是不搬。

倪奶奶拼了房租不要,只是想把这烫手姑娘请走,她瞧出雪真想拖,便道,必得姑娘才搬了,我才退钱。

雪真道:“你不退钱,我怎么搬呢?万一我搬了,你钱一直不退怎好?”

倪奶奶说:“但姑娘不搬走,即是你还住着,还住着,如何让我退你房钱?”

雪真道:“反正你老已说,这段时日的租金都不收了,都退我,既然如此,何不此刻就退。莫不是并不打算退,只在诓我?”

倪奶奶有些动气,雪真本就是要让她生气,愈发慢悠悠的,不阴不阳拿话扎她。倪奶奶说不过雪真,气得直懵,拄着拐离去。

这时褚英在外地谈生意未归,雪真不是他正经的妾室,差遣不动褚英的手下。褚英的手下更觉得她突然失踪这么久有点可疑,不肯多事,一切等褚爷回来再说。雪真搬不出靠山来镇压倪奶奶,以为拿话堵了老太太便罢。

她没料到,倪奶奶回家静了一会儿,觉得不宜因一时之气将祸根留下,次日便找了几个老邻居,带上钱财,再到小院中。

倪奶奶将钱和租契放在桌上道:“昨日不知家中闲钱是否充足,未能答应姑娘立刻退你房钱,回去凑了凑发现够,就给姑娘取来了。姑娘请点一点,一分不曾少你。姑娘住的这段时日,将屋院照料得如此整洁,老身十分感激。算老身与姑娘结了一段善缘。今有邻居作证,老身确实等着用这院子,望姑娘行个方便,速速搬走。”

雪真却不看钱,只对着倪奶奶笑道:“婆婆这么说,仿佛晚辈不懂事似的。但当日我与婆婆谈妥,定了一年租期,整年房钱全给了婆婆,晚辈丝毫没含糊。真不是在意钱。契约立定,我从未违背。婆婆却忽然说要用这房子,让我立刻搬走,我一个弱女子,又不熟城里的事,合适的房怎能说找就找到,因此婆婆说的日期,我确实搬不出,可能因此令婆婆不悦了,您老也莫与晚辈计较。”

几位老邻居纷纷圆场,话当然都向着倪奶奶。

“都不容易,互相体谅啦。”

“老太太那边的亲戚真催得太急。”

“姑娘有褚爷,还愁没住的地方嘛?”

……

这等场面下,雪真不得不收下钱,再次露出笑颜:“多谢婆婆,我必速速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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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奶奶回了家,身边怪事频出。

早上出门,没走几步,滑了跤。走在街上,忽听人喊小心,往旁边一闪,一个花盆碎在脚边。

遛达到大街上,有摆摊的拦住她,非要她尝尝在卖的酒酿。

倪奶奶不爱吃甜的,也不喝酒。摆摊的硬塞给她,她接过假尝一口,转头吐了,仍头晕眼花,赶紧到老街坊开的医馆灌药催吐扎针,一通医治。

她索性先到老姐妹家小住,出门遛弯买菜,走到桥上,不知怎的,被人挤着挤着,就挤到了栏杆边,一双手猛地推了她一把,倪奶奶一头扎下了桥。

万幸倪奶奶打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佳。她多年没游泳了,但技艺一直没忘,一个猛子扎下水,蹬去鞋子,甩下外衫,仿佛被河水卷走,实则潜泳至远处。

她是土生土长的明州本城人,熟知城内河道联通方位,小心换气,谨慎靠岸歇息,一路游到一条大船附近,靠近一条巡卫的小船。

“老身有十万火急事,冒着性命风险前来禀报夫人,事关褚爷,请夫人千万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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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城里的人大多都知道,这条大船是褚英的产业,由褚英的一位妾室闵夫人打理。

闵夫人本是赌坊千金,父亲被属下坑害,丢了性命,夺了产业。她仓皇出逃,邂逅褚英,成了褚英的妾,又借褚英之力为父报了仇。夺回的家产,她交给了两个弟弟,自己仍在褚英身边,帮褚英打理一些生意。

每天的这个时辰,闵夫人经常会在这条船上。

巡卫的家仆觉得,这么大岁数的老太太游泳来报的,说不定真是大事,遂上禀闵夫人。闵夫人命人将倪奶奶带到船上。

倪奶奶见到闵夫人,更不废话,请安后径直问:“夫人可知,最近城中有个挺出名的女子,名叫雪真,说能召来狐仙,专门保佑良家妇女的?”

闵夫人秀眉微挑:“略有耳闻。”

倪奶奶又道:“老身冒昧再问,褚爷这段时日,新结识了一位姑娘,姓甄名贞,对否?老身正是来禀告夫人,这位甄贞姑娘与那雪真仙姑是同一个人。”

闵夫人一开始自是不信。

众所周知,雪真丑得出奇。挺多妾室小夫人听不惯她那套只保佑良家妇女正室夫人说辞,常调笑道,哪有狐仙座下长成这副尊容的,太太们也真敢去拜,不怕越拜越像她。

而褚英新宠的小妖精,长得勾人极了,与雪真,仿佛一枝鲜花与一只山芋,天差地别,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忒扯了。

倪奶奶道:“夫人若不信,将雪真带来验看便知。”

闵夫人笑道:“您老说她就是我们褚爷新近最宠的那位妹妹,又让我带她过来,褚爷怪罪了,你替我担着?”

倪奶奶道:“褚爷宠的是甄姑娘,从来不知仙姑雪真。仙姑好像还犯褚爷的忌讳吧。夫人只是把雪真带来,老身说的不对,即跟甄姑娘毫无关系。若被老身说中,褚爷难道不应重谢夫人?”

闵夫人嫣然掩口:“谢倒未必,我们褚爷从不喜欢多事的人。不过被您老这么一说,我还挺好奇的。也罢。”她一拍桌案,点了几个下人,吩咐他们先暗暗去雪真的香堂查看,若雪真在,不必废话,直接把人带来。

这厢倪奶奶被带去更衣洗漱,刚洗漱完,喝着姜汤,闵夫人派去的人传回消息,雪真在香堂,正往回带着。

闵夫人道:“好。”又吩咐,“待仙姑带到,先请她在一间静室中,仔细招呼,勿要她有损伤或走脱。听我传唤。”

随即又命几位心腹速将丁夫人、郑夫人、孙夫人等褚英的妾室统统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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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个时辰后,诸位夫人到齐,闵夫人在船上的华厅内备好宴席,请夫人们入座,举杯道:“仓促请诸位姐姐过来,是因妹妹做了一件虎事,需姐姐们帮忙做个见证。若老爷雷霆震怒,怪罪妹妹,恳请姐姐们替我美言几句。”

几位夫人已听说闵夫人绑了那位大名鼎鼎的仙姑雪真,纳闷之余,都觉得定有好戏可瞧,纷纷表示闵夫人不必担心。

“妹妹是最爽利心善之人,不单我们知道,老爷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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