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怀贞结结巴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回想起那个彻骨冰寒、煞意难掩的眼神,仍然心有余悸:“是真的。”
怀贤听他把一句话重复了三遍,安慰道:“我当然相信你,但是……柳秋这是什么意思,说不通啊?”
怀贞捧着冰碗压惊:“是觉得我以下犯上,存心讥讽她?”
怀贤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正五品宫正而已,轮得到她在东宫耍威风?”
二人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临窗榻上,裴含绎支颐静坐,闻言回眸瞥来:“不是。”
怀贞和怀贤像屋檐下的两只鹦鹉,十分整齐地转过头来,一齐望着裴含绎。
裴含绎长睫微垂。
彼时怀贤未曾留心,怀贞忙着说话,唯有裴含绎自殿后折回,正巧看到了那一幕。
柳宫正始终端坐椅中,神情自若。
直到怀贞失言,永乐公主四个字脱口而出时,刹那间柳宫正骤然抬眸,眼底寒光如刃。
却也只有那么短短一刹。
裴含绎瞳孔微缩,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凝神细看,柳宫正眼底寒光散去,眉眼低垂,不动声色一如往常。
就好像那短短刹那,不过是裴含绎恍惚间生出的幻觉。
怀贞和怀贤等待着裴含绎开口,然而裴含绎托腮沉思片刻,忽而问:“中秋宫宴筹备的怎么样了?”
乞巧节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中秋。
二者相较,中秋宫宴的排场、地位都要远重于乞巧。每逢中秋,景氏皇族近枝宗室都要入宫赐宴,容不得半点疏忽。
是以端午节后,宫中六局就开始为中秋宫宴做准备,足足要筹备三月有余。器具筹备舞乐安排种种事务极尽繁杂,牵扯的人力物力不胜枚举。
即使裴含绎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执掌东宫势力、暗中筹划宫变之余,再将宫务妥妥当当全部抓在手中。
想到这里,裴含绎吩咐:“请永乐公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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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来得很快。
她正忙着给丹阳县主回信,坐了半晌也没拿定主意,听闻太子妃请她到惟勤殿去,丢下笔就走了。
景涟喜气洋洋走进惟勤殿。
等看到太子妃身侧堆叠成山的账册,景涟踏进内室的一只脚又收了回去。
“不是找你来算账的。”裴含绎失笑,示意她先坐下。
和太子妃来往这些日子,二人已经熟悉很多,至少不必蓄意客气了。
景涟警惕道:“我一天要留四个时辰睡觉、四个时辰玩儿,最多只能帮你干四个时辰。”
裴含绎点头笑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从明日开始,烦请公主每日留四个时辰到东宫来——不过今日真的不是。”
笃笃两声,裴含绎指尖轻叩一本烫金的帖子,将它推到景涟面前。
这是本请帖,景涟翻开,目光一掠而过,眉头顿时蹙起:“肃王孙女出嫁?”
她的嫌恶之色简直毫无掩饰。
肃王景弘,是景氏皇族中现存年纪辈分最长的亲王。
他是英宗皇帝长子,按辈分来算,正是当今天子与穆宗皇帝的大伯。
肃王幼时一只眼视力损毁,早早便与大位无缘。他生性骄奢暴戾,在封地靖州横征暴敛,强掠民田杀人无算,将靖州官员视为家仆,呼喝如奴。
穆宗皇帝即位后,靖州知州不堪凌虐,陈书泣血上奏,请求皇帝做主。
穆宗大怒,下旨降肃王为郡王,责令打开王府库房,归还劫掠来的民脂民膏。
肃王不服,搬出亲亲尊尊的大道理来挑动宗室,想要迫使穆宗皇帝让步,甚至意欲报复上奏的靖州官员。
穆宗皇帝当即又以不敬天子为由,按律责罚肃王鞭刑三十。
念在肃王是伯父,穆宗皇帝令肃王世子替父受刑。然而肃王世子体魄不佳,受了三十鞭后高烧不退,最终竟然过世。
原本肃王淫奢暴戾,宗室即使讲究亲亲相护,也找不出理由来为他硬抗天子。但肃王世子受刑而死,情势顿时逆转,宗室们立刻不能袖手旁观,纷纷上书劝谏。
穆宗皇帝只得收回降肃王为郡王的旨意,转而令他禁足三年。
虽然对肃王的处置并不尽如人意,但穆宗皇帝连消带打,赔上了一条肃王世子的性命,终于震慑住肃王,令他行事有所收敛。虽然恶行不断,终究远不如从前嚣张。
然而穆宗皇帝体弱早逝,当今天子登基后,对于皇位统绪究竟在穆宗还是在当今皇帝,宗室中颇有一阵乱象。就在这时,肃王站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当今天子,算是头功。
自当今天子登基后,对宗室一向优厚,颇多恩赏。
这些恩赏之中,还蕴藏着另一层不好宣之于口的深意。
——人越缺什么,便要竭力证明什么。
市井传言,皇帝得位不正,逼杀穆宗皇后、二子,毫无手足之谊。所以为了证明自己的仁爱、为了证明自己仍然坚持奉行亲亲尊尊的礼教,皇帝就要越发厚待宗室,厚待尊长。
没有穆宗皇帝的镇压,当今天子又待宗室优厚,肃王迅速故态复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真可谓一把年纪老当益壮。
肃王种种举动天怒人怨,稍有人性者都要切齿怒骂,景涟厌恶地一推请帖:
“谁和他们家联姻,不嫌恶心吗?”
话音落下,景涟凝视着请帖上另一个名字:“刘尚书。”
要与肃王孙女成婚的人,是兵部尚书刘冕嫡子刘吉。
刘冕此人,官居兵部尚书,是政事堂中排名最末的一位宰相。今年尚未五十,正值壮年。
这个年纪入值政事堂,位列六部尚书,不说百年一遇,亦是罕见奇才。单凭他的年纪,就足以熬死政事堂中其他宰相,将来位列头把交椅简直是板上钉钉。
但事实上,朝野中对刘冕的评价并不太高。
刘冕绰号刘棉花,见人先带三分笑,看着是个笑呵呵的老好人,却是绵里藏针的性情。他最受人诟病的一点,便是逢迎君上无所不为,清名底线尽可抛掷。
“原来是他啊。”景涟自言自语,“这就不奇怪了。”
她忽然诧异侧首。
太子妃一手支颐偏过头去,正在极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