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涟低下头,凝视着手腕上那串珍珠金链。
金丝绞成牡丹纹路,下方垂坠着颗颗浑圆饱满的珍珠。每一颗都有指肚大小,珠光柔润煞是好看。
这是皇帝赐给她的,据说是母亲生前常常佩戴的首饰,原本是一对。金丝链保养极好,一如崭新,珍珠容易黯淡,每年都要替换,所以每年分配贡品珍珠时,皇帝都会记得命人留一斛上品珍珠给她。
父皇宠爱她,宠爱到在细枝末节上都无微不至。然而天子高居云端已久,往往无法注意到她隐秘的为难与不安。
.
裴含绎踏进惟勤殿时,和雅县主与二公子照例在地毯上翻滚,幼儿的笑声无忧无虑。反观他们的生母,端坐在椅中满目不安。
两位良媛在深宫中生活数载,对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异常敏感。何况东宫相继经历了先太子妃薨逝、明德太子薨逝与先皇后薨逝,每一次变故对她们带来的影响都堪称翻天覆地,此刻东宫外禁卫重重把守,由不得她们不惊慌。
“殿下。”谢良媛急急唤道。
王良媛跟着站起来,虽没有开口,眼神同样不安。
裴含绎平静道:“福宁殿死了一个试药内侍,现在各宫都要搜查,身边的近侍也要由宫正司筛查询问,你们只需约束宫人谨言慎行,照顾好皇孙就够了。”
这等影响遍及宫闱的大事,又非隐秘,裴含绎没有必要隐瞒她们。一味敷衍隐瞒反而可能使她们慌乱恐惧,从而犯下不必要的错误。
果然,分明是极大的事,经裴含绎语气平平说完,两位良媛茫然无措的心反倒安定下来。
未知的恐惧远比已知可怕。
王良媛心直口快,先松了口气:“妾一早上起来听说宫门被围住,吓得气都喘不上来,若不是听说殿下奉诏去了福宁殿,只怕妾早就抱着和雅跟谢姐姐跑过来了。”
“不用紧张。”裴含绎道,“本也与东宫没有太大关系。”
地上的和雅县主一早就被吵醒,又有些困倦了,翻身坐起来,迷迷糊糊揉着眼睛。
王良媛忽然记起来一事,请求道:“和雅明年该开蒙了,妾想先向殿下求几本幼儿开蒙的书,先带着和雅识几个字。”
裴含绎随口吩咐:“怀贤,你照着景檀开蒙的书单,去书房里给和雅取一套一样的。”
王良媛很是欢喜地谢恩,又教导和雅:“快谢谢母妃,快呀。”
和雅揉着眼睛,乖乖道:“谢谢母妃。”
裴含绎点点头,见和雅伸出手要抱,并不抱她,只对王良媛道:“带和雅回去睡,不必留在这里。”
两位良媛都很识趣,听出裴含绎不得空,一齐抱着孩子告退。
裴含绎隔窗望着两位良媛的背影,道:“看见了吗,这样才对。”
“殿下说的是?”怀贞不解。
裴含绎回神,想起怀贤出去取书了,不在旁边。
“这才是父母爱子之心。”裴含绎淡淡道。
“怜爱儿女,所以为儿女的未来做打算,要他们读书明理,要他们亲近掌权者,要为他们扫平前路,哪怕忍受一时的委屈,也要为儿女的长远计量。”
怀贞虽不解裴含绎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却也想起王谢二位良媛过去常常教导二公子与和雅县主敬爱嫡母、尊重长兄,哪怕赵良娣依仗皇长孙,屡次给她们难堪,二位良媛也能唾面自干。
一阵风穿过檐下,吹入殿中,带走了裴含绎袖间从福宁殿中沾染的最后一点香气。
“如果只是宠爱纵容,抛掷金玉珠宝,赏赐尊荣地位,不为她的未来铺平道路,反而将她隐隐推至风口浪尖之上,四处树敌,这真的能称为怜爱儿女吗?”
怀贞没有随行裴含绎去福宁殿,听着有些不解,却还是老老实实摇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怜爱儿女,不能只看到眼下,而应该看得更远。树敌太多的话,父母故去之后,儿女又该怎么办?”
裴含绎道:“是啊,那不是真正的怜子之情,反倒像是养一株名花、一只雀鸟。”
他唇角微扬:“活着时,看它开得繁盛、啼鸣婉转就够了;人死了,一株花会不会零落成泥,又有谁在乎?”
怀贤进殿,听得这句话,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怀贞目光四处游移,疑惑地看了看裴含绎,又看了看怀贤奇异的反应,终于后知后觉回神:“殿下,您说的是……”
裴含绎显然没有为他解释的兴致,怀贤走过去,对怀贞低声讲了今日福宁殿的所见所闻。
怀贞愣了半晌,才道:“不……不会吧。”
他和怀贤不一样,怀贤从前在国公府服侍裴含绎,又紧跟着进了东宫。怀贞却是一直在宫里做暗线,直到裴含绎入宫,才设法调来东宫服侍裴含绎。
皇帝从不掩饰对永乐公主的偏爱,宫中无人不知。正因他一直在宫里,对皇帝疼爱永乐公主这件事几乎深信不疑。皇帝宠爱永乐公主无微不至,连先皇后在世时,都要通过做出疼爱永乐公主的模样,来博取皇帝欢心。
裴含绎饶有兴趣地转头看他:“为什么不会?”
怀贞想也不想,立刻就能举出数个例子。
裴含绎道:“很好,如此看来,永乐公主处处待遇高人一头。那你觉得永乐公主的人缘如何?”
怀贞词穷,大鹅般:“呃…呃…”
裴含绎说:“过分娇宠,处处与众人不同,就会导致所有人心生不满,既嫉又恨。皇帝身为天子,天子君临九州万方,贵为天下主宰,自然没有人敢对君主生恨,那他们的恨意,就会落在被宠爱的那个人身上。”
“除了脑子不好的楚王母子,妃嫔皇嗣中,还有谁与永乐公主来往?”
怀贤觑着他脸色,眉头打结:“那殿下还要继续原本的打算吗?”
“当然。”
裴含绎一展袖摆,迤迤然起身:“我需要一个人向东宫靠拢,同时能帮我掌住宫权,不让后宫这些繁琐又无聊的事绊住我的手脚。”
“永乐公主,不正合适?”
似是想到什么,裴含绎忽而一笑:“不过在这之前,我很好奇一件事。”
“皇帝的态度实在古怪,他能千娇万宠永乐公主二十一年,使得人人对他最爱重永乐深信不疑,生不出半点疑心;又能毫不顾惜他百年之后,永乐公主的死活。若是怜爱女儿,不会不为她留后路;若是厌恶永乐,又何必顾忌一个没了娘的孩子,直接发落便是。”
“去暗地里查一查永乐公主的生母,元章苏贵妃。皇帝对永乐公主的态度,与元章贵妃脱不开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