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渐渐流逝,烈日照进窗中,投下的影子不断偏斜。
房中一片寂静,唯有落笔于纸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嗒的一声。
随着时间流逝,冰鉴中的冰块融化,冰山倒落,发出轻响。
与此同时,景涟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好了。”她说。
不必景涟多费半个眼神,侍立在旁的竹蕊已经自觉捧起账簿,将账簿交给内侍怀贞,再由怀贞捧到太子妃面前。
太子妃闻声抬首:“辛苦了。”
景涟诚实道:“还好。”
这叠账簿看着吓人,实际上并不需要景涟从头到尾事必躬亲。景涟只需令专司计算的女官轮番核实,她自己检阅后随机抽查,方能短短三日算完。
否则的话,这么厚的账簿,如果只让景涟一人来核对,没日没夜算到猝死都不可能赶在乞巧宴前算完。
太子妃的目光从账簿上一掠而过,理了理书桌上堆叠的公文,微笑道:“永乐,愿不愿陪我去福宁殿走一趟?”
景涟自己在国公府中也办过宴会,闻言一想便知——明日即将开宴,太子妃需得提前一日,向皇帝禀报情况。
她跟着太子妃起身:“好。”
太子妃颔首,顺便转头吩咐怀贤:“去梅雪阁传话,今日不必来了。”
东宫诸妃,以太子妃为首,太子妃之下良娣最尊,位同前朝的东宫侧妃,有资格写入玉牒,独享一座寝宫。再往下良媛、良仪、承徽等,位份待遇虽有不同,归根结底都只算是低等妃妾,全都安置在一处占地宽广的院落中。
那处院落名为梅雪阁,生育了二公子的谢良媛与和雅县主的生母王良媛都居于其中。
怀贤领命而去。
景涟和太子妃并肩向外走,闻言信口道:“两位良媛倒是勤谨,日日带着孩子前来请安,从无一日懈怠。”
说完这句话,她先觉得不对,微微蹙眉。
——东宫共有三位皇孙,生母三人皆在。
两位日日前来请安的良媛勤谨,那还有一位不就是懒怠?
自从莫名其妙应下帮太子妃准备乞巧宴,回宫的这几天,景涟日日待在东宫中埋头算账,与太子妃朝夕相对,二人关系拉进不少。
景涟还不至于顾忌一位东宫良媛,即使那是皇长孙的生母。
既然想到,她便问出口了:“对了,我还没见过景檀呢。”
“还在养病。”太子妃平静道。
这下景涟眉头是真的皱起来了:“不是说只是风寒发热,养了几天还不见好?”
她有心倒向东宫,看重的是太子妃,而太子妃行使权力,本质上是代夫教子。
东宫皇孙目前看上去似乎不重要,但又很重要。
二公子年纪太小,未必能顺利成人。皇长孙要是病恹恹的养不住,太子妃手中掌握的东宫权势也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太子妃提裙登辇,裙裾不动,气定神闲:“赵良娣身为人母,爱子情深,想让景檀多休息几日。”
这话初一听似乎有理,景涟的眉尖却扬了起来:“皇长孙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良娣教导了?”
她自幼长于宫中,有些话不必多说,一听就明白其中深意。
——皇长孙的病应该早就好了,之所以迟迟不来拜见嫡母,是因为生母赵良娣和嫡母太子妃在博弈。
或者说,是赵良娣单方面以为自己有资格和太子妃博弈。
本朝宫中没有强行拆散亲生母子的规矩,皇子们出于避嫌的需要,年满七岁全都挪到重明宫居住,公主则可以随母而居。
景涟是个例外。
贵妃疯癫,不能教养子女。生母尚在,皇帝无意为她另择养母,所以单独将一整座含章宫赐给景涟居住。
但东宫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明德太子死后,东宫之所以还能保持如今的超然地位,是因为太子妃。
皇帝有意稳定朝局、遏制诸王,故而在明德太子重病时,还为他迎娶了出身高贵、才学过人的太子妃,正是为了借太子妃身后势力扶持东宫。
凡事有利必有弊。
面对出身高贵的太子妃,即使是皇帝也不能既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
太子妃嫁进东宫,年少守寡,对于女子而言是极大的委屈,所以皇帝必须要在其他方面补偿她。
太子妃没有丈夫,皇帝给她超然尊贵的地位。
太子妃没有孩子,明德太子的孩子全都是她的孩子。
皇长孙毕竟还只是皇长孙,而不是皇太孙。
即使他是皇太孙,年纪如此幼小,没了太子妃扶持,他依旧什么都不是。
赵良娣此举可谓愚蠢。
皇长孙地位还未稳固,她就迫不及待想争一争生母和嫡母的高下。
这和赌徒尚未得知赌局结果,就忙着为了幻想中的财富争斗有什么区别?
太子妃不置可否:“母子血脉相连,这是人的天性,本宫也不能违背。”
景涟心想:我信你个鬼。
和太子妃相处几日,她从未见过太子妃动怒。
太子妃永远端庄高贵,镇静从容,即使去外书房接见东宫属官,处理朝政时,也依然从容而去,从容而归。
在宫里,一切从容不迫、仪态优雅,都需要绝对的权势和手段来维持。
倘若太子妃表里如一,温柔贤惠,那景涟现在看到的应该是她的坟头。
太子妃注意到景涟的神情,嫣然一笑,并不多言。
她抬起食指在唇畔轻轻一点,是个噤声的手势,有种坦坦荡荡故弄玄虚的神秘和促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