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小报刊上还发表了不少,但是她觉得那些还不够好,所以我只偷偷收藏了一部分。”姜永望又抽出了一本册子,上面贴了一些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豆腐块。纸页有不同程度的泛黄,能看出其中有不少文章已有些年月。
地方性报纸和纯文学刊物的门槛不足以一概而论,但乔之还沉浸在母亲竟然有长达三十年的梦想追求这件事给她带来的震惊里而久久不能平复。
“你手里那本书本来有机会正式出版的,都怪我。”姜永望懊恼地按住自己的额头,仿佛悔恨般不住地摇头,“当时有个出版社好不容易愿意让我们自费出版,但是我那时候体检查出了一个小毛病,需要花些钱进一步治疗,所以你妈妈就放弃了。”
姜永望的声音里带了点轻微的哭腔,虽然他努力克制住了,但乔之还是听出了他的悲痛。
“我们这么多年唯一一次吵架就是为了这件事,但到了她生病,我却没发现她根本没有好好去医院,一直都是去小诊所买点药将就。我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起你……”
乔之听见这话,也怔住了。她的脑子里忽然闪现过多年前无意撞见的某个场景,她语气有些急:“……你说什么?”
真相近在咫尺。
男人愣住了,没明白她的意思。
乔之鼓起勇气开口问道:“……您体检异常是什么时候的事?”
姜永望没想到她指的是这件事。时隔多年,他的记忆已没那么清晰,只是大致回忆道:“啊……大概也有十来年了吧。”
像是想到什么,他突然敲定了一个确切的节点:“哦对,那时候你好像在上高三呢,我记得那段时间你妈妈还去学校看过你。她不怎么下厨,但是那阵子却炖了半个月的鸡汤,天天让我试吃,就怕味道不好你会不喜欢。后来我闻到鸡汤味都害怕……”
乔之如坠冰窖。
她以为为爱情抛弃所有的母亲原来一直有自己的生命主线;她以为乔希不幸福的理由恰恰是她深爱与被爱的证据;她以为心血来潮的母爱其实也费尽了她的心思。
“哈哈,她一直是这样的,对有些事情执拗得不得了。”
比如对写作,再比如对你。
一阵鼻酸迅速涌了上来,乔之的眼前浮现出那年冬天的场景——母亲在花坛边递来盛满鸡汤的保温盒,满怀期待地看她喝下去。然后,又被无知的她中伤。
她根本不曾想过,那时她是为了她而甘愿落入厨房。
乔之抱着乔希为她写下的小说走出居民楼时已是暮色四合,雾霭沉沉地迫降在楼层间。
今天也不是一个好天气。
她刚走出几步,后面有人叫住了她:“等等——你是乔阿姨的女儿吗?”
乔之回头,见是刚刚在楼下抽烟的那个年轻男人。
对方看到她转过身,赶紧将手中的香烟掐灭,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烟灰。他悄悄打量着乔之,虽然眼中没什么恶意,但仍让她有些不舒服。
乔之皱了皱眉。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男人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你长得和乔阿姨太像了。”
听他这话,似乎是乔希认识的人。乔之没抬脚离开,反问了一句:“你是?”
男人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晔平,就住这附近,从小没爹没娘的,姜叔他们以前很照顾我。乔阿姨经常提起你,说自己的女儿在美国读博士,是个科学家。可为你骄傲了呢!”
那天葬礼上来吊唁的人也总这么跟她说,告诉她“你妈妈平时经常提你”。
乔之很少向别人提起自己的母亲,因为她以为她们母女俩早就形同陌路。却不想在乔希口中,自己原来是个常客。
“刚刚你上楼的时候我就感觉有点眼熟。我以前见过你一次,你那天还给了我一束花。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就是乔阿姨的女儿。”
李晔平口中的那束花,就是乔之本想用作道歉的雏菊,可惜最后没能送到乔希手中,阴差阳错地被她随手塞给了别人。
原来他就是那天那个蹲在楼梯脚的少年。
转眼多年,有人从年少走入成人,有人韶华成空化作一抔土。
乔之的眼圈再次泛红。
李晔平见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手足无措地安慰道:“诶诶……节哀。你不要太难过了,姜叔很会照顾人,乔阿姨最后没受什么罪。你这么厉害,我想她应该走得很安详。”
还不如别安慰了。乔之想。
她努力忍住眼泪,挤出一个笑辞别:“谢谢。”
转身便离开了这处物是人非的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