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吹来细细的雨丝,船上一时陷入寂静。
季姜屏息看着外面,手里攥上床边的烛台。
李兖趴在船阁顶上,眼巴巴等着船板上冬生伢的暗示。
哥舒站在矮榻前,大手摆了摆去无从下手。
‘啪’的一声轻响,阁前一盏灯笼掉下来,咕噜噜滚进了黑暗里。
一刹的死寂后,三方齐动。
季姜迅速起身,一把将烛台扔向外间,烛火掉在垂幔和屏风上火苗一瞬便窜了起来。
宝帘惊醒过来,正对上一具异常高大的黑影,她尖声惊叫,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啊——”
重重纱帘里疾飞出一只点绿朱钗,哥舒伸手去捂宝帘嘴的手没来得及收回,朱钗擦过他手背。
射钗之人准头极好但力道不大,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莫往里去,出来。”
冬生伢船阁前低低说了句燕北话,哥舒听到后收手矮身往外走。
季姜只听到外面一声叽里咕噜的异语,还不待细辨,就听阁顶又发出一声刺破声。
一支短身银刀刺进拱顶。
她抬头,银刀沾雨,一滴雨水沿刀刃滑下,恰好滴在小娘子的眉心。
一阵寒凉从眉心晕开,水珠沿着鼻尖滑过。
季姜蹙眉闭了闭眼,再睁开,她双眼清明无波,迅速翻身滚向床里。
船阁两侧相通,推开里面的床屏就是后阁,季姜拿着毓娘做女红的小剪使劲敲开关锁。
推开后门,一阵湿润的水雾扑面而来,她开门的手微顿,下意识低眼,看向落在苍白手背的那滴晶莹水珠。
是温热的!
季姜后知后觉,脊背蔓延上一股寒意,缓慢地仰头看上去——
一抹红影从阁顶倒垂下来,浓墨重彩的描金朱雀面具在季姜眼前放大。
“啊——”
如今的身体实在太幼小孱弱,季姜惊吓之下腿上一软跌倒在地。
前方倒垂的东西荡来荡去。
季姜稍一抬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星目,火金繁纹的面具下露着一双澄明湛亮的眼,双目至净,以至于眼中幼稚的恶劣一览无余。
少年坠着银叶的小辫垂下来,冰凉的触感扫过季姜的额前,激得她一阵寒颤,强撑着手往后退了两步。
“怕啦?”
李兖得意地故意摇摇脑袋,想用小辫的发尖去戳季姜。
怕......
怕你爷娘!!
季姜目瞪口呆,继而咬牙暗骂。
她搞不清现在什么状况,只能又往后蹿了两步,跟眼前人拉开距离,直至单薄的背抵上船柱 退无可退。
季姜仰头,静看着那双没什么恶意的笑眼,还是先开了口。
“你......”
“嗖——”
季姜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见重帘激荡而起,一把银刃破空而来。
不过瞬间,刀刃擦过季姜耳边。
李兖眼中有一瞬震惊,他迅速反应过来,猛拍一下船柱,身子一荡,翻转落地。
半空飘飘悠悠掉落一物。
两人同时瞧去。
一截小辫安静的躺在雨湿的船板上,正是方才李兖用来刺季姜的那条。
李兖粗暴地一把扯下面具,几乎稳不住单膝落地的姿势,探向那截小辫。
“啊,我......我的长生辫,断了!”
他满脸懊恼,眼中又露出一丝脆弱的侥幸,伸手摸向脖颈后的发尾,手指顺下来。
三根小辫果然只剩两根健在。
季姜只听见一句恶狠狠的异语,再抬头就见方还跪在原地的少年往脑后一甩马尾辫,跳起来伸脚就踹向了后门。
“别去!”
这次季姜的话倒是说出口了,可后门被踹开的一瞬间,数把小刀已经飞了过来。
李兖向后连翻,刀刃擦过他鼻尖,没入了身后的黑暗里。
再次单膝落地后,李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鼻子。
捻区指尖那滴鲜血,他才抬头看向几步外还呆坐在地上的人。
不是吧,他就吓唬吓唬她,孟家不至于杀了他沉江吧。
这一看恰好对上季姜同样疑惑的眼神。
“你......”
“你......”
两人顿住,只一息便明白过来对方的疑惑。
“不是我。”
“不是孟家。”
两道话音刚落,前面船板上传来哥舒的喊声:“十四郎,快出来,有变!”
看着身后已经从黑暗里跳上船来的一片黑衣人,李兖伸手扣上腰间的两柄短刀,咬牙切齿道。
“出来?还出哪儿去啊?!管好自己,下船!”
倒霉,倒霉死了,这都什么破事!
前面的打斗声逐渐大起来,孟家的护卫也出来了。
火把一束束燃起,漆黑的江面铺陈开火光,一片船队瞬间亮如白昼。
后船板上。
寒光迸闪,七八个黑衣人挥剑扑上来,他们不曾将少年看在眼里,彼此瞬息之间已过四五招,李兖率先矮身一刀砍断其中一人的下肢,黑衣人吃痛后退,他左手刀柄迅速一转一抬,黑衣人咽喉划过一丝血线。
少年收刀的动作格外利落,为首的黑衣人低头看了看身上破口的划痕,眼中闪过惊讶,不得不正视起眼前的人。
李兖甩了甩刀上的血,抬抬下巴,笑声清朗,“再来。”
成片的黑影快速涌上来,李兖侧身避开,身子跳起一蹬船柱,借力从侧面跳上黑衣人的肩膀。
他动作利落,招式凶狠,牢牢锁住人脖颈后便死不松手,摁住人后颈使劲往下压。
黑衣人奋力撑住,李兖抓住空隙迅速抽了腰间小刀,手起刀落插入这人脖间。
鲜血喷涌,溅上少年的脸,又混着雨水冲刷下来。
见其狠辣,其他黑衣人不再来攻他,反倒略过他想走。
李兖踩住黑衣人的头,迅速借力再跃,转瞬间又卡住最前面那人的脖子。
黑衣人见过他前招,手上寒光一闪,一柄小刀横擦过李兖脖颈,李兖翻身滚落下来,不再动弹。
死了?!就这样死了!
原本见他出手几招便杀了一人,季姜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点,可还没放稳当呢,就直接沉到了底。
“六娘,六娘——”
远处孟五老爷大喊。
季姜想要张口回应,却又开始胸闷脑痛,她甩甩头,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模糊。
船后漆黑,当头那黑衣人满含深意的瞥了眼趴在旁边的少年,转而看向缩在船柱后面一身白色单衣的小娘子。
沉沉开口,坚定道:“是她。”
季姜强忍虚弱,抬头对上那双阴鸷肃杀的眼。
黑衣人把沾血的剑收入鞘里,抽出腰间干净明亮的短刀,走过来。
“走得干净些,下辈子还能投个好胎,你也别怪咱们,要怪就怪......”
他似是说不下去,举刀刺向那截白嫩的脖颈。
漆黑的眼瞳中闪过冷光,季姜奋力挥袖,一阵白粉末弥漫开来。
黑暗中只听到一声尖刃相接的叮铃声。
火光乍起于眼前。
“啊—啊—”黑衣人捂着眼往后退。
“蠢货!”
趴在船板的李兖抬起头来,他翻身过来一个鲤鱼打挺,指尖同时摸上腰间小刀,飞射出的刀片瞬间割破黑衣人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季姜只见黑衣人轰然倒下。
失了领头的黑衣人开始毫无排阵地杀上来。
招招狠辣,尽是杀气。
他们不主动攻击李兖,更像是要突破李兖这道防线,来杀季姜。
火把闪烁摇移,两侧船道传来跑动声,是孟家的护卫在往这边来了。
李兖左右应对,逐渐有些寡不敌众。
季姜爬起来要往旁边躲避,脚腕上却忽然一紧。
她回头。
是一个重伤倒地的黑衣人拽住了她。
季姜脚下用力踹过去,也不知那人哪来那么大执念,明明已经咽了气,那只手却似鹰爪般死死扣住她。
正当季姜焦急不已时,眼前喷出一阵血雾。
刀刃断骨的咔嚓声响在耳边,脚腕上的手松了,那整个臂膀都掉在季姜的脚边。
李兖扛起刀,对着尸身踢了一脚,“不要脸,你要杀就杀,还摸人家脚,你活该找死!”
在他回头的一瞬,背后两道剑光已经同时落下。
季姜一惊,步步后退,后背贴在了船壁上。
李兖也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但他只来得及背身用刀扛了一下。
下一瞬,巨大的剑气将李兖推向船壁。
季姜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只觉得被一团火影撞了一下,背上猛地一疼,身子一轻,翻下船去。
细雨骤急,暗沉的江水被两人溅起巨大波澜。
“六娘子——”
“六娘——”
孟五老爷几人跑到时,只见一白一红两抹亮色迅速坠下船去,他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喊人去救人。
春来水渐暖,入水一瞬间,柔软的江水迅速包裹住瘦弱的身子。
下沉中时光倒退,季姜好像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胞宫,温暖包围着她,让她再也舍不得离去。
半阖的眸子逐渐透出死寂,火光入水化成眼底的琉璃。
随波晃动的琉璃中,寒州、万春楼、紫金宫一一闪过。
万物一息烟消云散,随风化雨,再也找不见。
漂浮半生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季姜半阖的眼缓缓闭合。
却不曾看到,平静的暗水中有人回头,拨开急流,朝她的方向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