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降生的时候,天空就是产道,她从那里掉下来。
山中一处僻静的小院,粗布衣裳的女人正整理新织的棉麻,将一匹色泽暗淡的灰黄布料悬挂在搭建好的晾衣架上,晒不要钱的太阳。
布衣人住深山里。
因水洗而发硬的麻布料子硬邦邦杵在横栏上,也许比茅草做的屋顶还坚硬。
女人新死了丈夫,离开了许配的人家,徘徊村落城镇,最后就落脚在劫匪也不愿意光顾的废弃佛堂小院。
在夜里,她通过月亮和树梢映在土墙面的斑驳倒影,瞧见分明有一样东西从天而落。况且,她也听见院里的水缸扑通一声响。
如果是动物淹死在里面,水就不好喝了。抱着这样的心态,她连忙赶着月光走到小院,干柴枯枝做的院落门还安安静静地行使栅栏义务。
看来不是外人来此,她放下一半的心。
随后,趁着正上中天的亮月,女人走近水缸。也是稀奇,依照农历,今夜本该是晦月日子,不知因何它圆盘一样高悬。
走近时,她惊讶地发现缸中月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婴儿打碎,而她身上,裹着自己白天晾晒的麻布,竟然已经裁成了衣服的形状。
在肥嘟嘟的面庞衬托下,粗布竟然也有城里人才穿的起的棉布模样,而且闪闪反光。
她被眼前的情景触动,伸手触碰粉嫩的婴孩。接着,女人听见了一声嘹亮的,似乎山顶上都能听见的啼哭。
……
因此,浮舟的出生与长大被这个女人一厢情愿认为是某种神迹降临。
她的名字是这个女人卖掉了地里种的菜然后去神社里找人算的,就在把她从水里捞出来的次日清晨。
哦对,浮舟在那个月圆之夜后的七日成人。确实也有神话特征。
女人看起来是有点信仰的,话又说回来在佛教和神道教野蛮生长的这个时代和世界,神职人员赚大钱是常事。因此,她愈发愈发认为浮舟的降世是某种天定,命定,甚至能扭转她已经暗淡的生命。
“没有的事情,女士。”感觉此处绝望的东方人还不如寡言的范德布姆家族内敛,浮舟自降生就眼盲,现在她还没能熟练掌握听声辨位:“我们不推拒自己的命运,我们接受它。你要顺从,才会在轮回中。”
浮舟想,既然对方这么爱听哲理,她就宣扬点陋习。
结果,没等到反应,也没再被急迫粗糙的手推搡,浮舟别扭地坐在墙角柴火堆里,以为自己说的话没反馈。
分秒后,却听见不远处咚一声。
浮舟:“……你是不是磕头了?”
“……”
“别磕。”
但顺从的人偶尔也执拗,认死理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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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浮舟天生丽质,就算她目盲,也知道此评价当不得真,前两天她还是仙女下凡,据说还是大海神宫里的公主托生在陆地上的那种。
“可是妈妈,海不在天上。”她一句话打断女人临睡前的幻想。
“……你是尊贵的公主,你的皮肤像月亮,头发像夜晚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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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是几乎没有的,她只用不足一个月就发展成了正常女性的样子,但浮舟确信,自己一定是在自信教育中成长的。
没过多久,她就适应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能出门听风声走山路,再捡捡接下来过冬要用的干柴,再挑点能吃的野菜回家洗洗晾干这些事情。
哪国公主会干这个?
贫苦的日子也摧折信仰。
于是,仅仅一个月后,在落雪让山路冻结的季节里,浮舟认识到了没钱能多大程度变易普通人的信仰。
她被托在家庭编织的箩筐里,被瘦弱的农妇背到山下。说是要带她去乐馆中学习乐器,理由是稍稍有点钱的人家就会让孩子学这个。
但浮舟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我觉得还是有不少不同,至少他们会把有名乐师请到家里来。”
在被牵着手一路走过镇中市集终于到僻静处所后,在浮舟听闻盲眼的孩子非但不需要钱,反而交到乐馆后还能倒贴给人钱时,她彻底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乐馆的人这样评价她:“年纪有点大了,啧,但确实是瞎子。”
粗粝的男人的手不客气地按压她的眼窝,估价定值:“皮肤白净,可遮上眼睛倒还能看。”
这时浮舟成了危急时期的和亲公主,她紧张地问:“我是被卖了吗?”
答案是正确的,因为妈妈也要吃饭,也要过冬天。
紧接着,农妇说出了浮舟的揠苗助长一样的成长经历和出世传奇,却被当成想要涨价的疯话。
男人不耐烦道:“去去去,谁值多少钱我还不清楚么?”
浮舟好像能听见自己的一个月妈妈被推到地上的声音。
最后,一阵叮叮当当的铜钱声响,她就成了落难的亡国公主。
作为自己的买卖费用,那女人塞了一个硬邦邦的钱币给浮舟。这是一个生存困难的人良心的价钱。
浮舟攥紧了金属钱币。
然而,钱在被拉进院子里以后抢走了。她的买家,那个蛮横的男人,强势吃回扣。把她的返利没收。
从农业专职服务业,这就是浮舟从出生到被卖掉的过程。
在乐馆里,她听说在这个地方被采买进来的人,也有去皇宫做乐师的。但浮舟认为这是一期不亚于深海龙宫的骗局。
现实应当是:不会吟曲赋诗就淘汰,年纪大了就丢掉。因为人命在冬天很贱,而供人吃饭还需要钱。
为此,她就算不情愿,也努力学习,不落到会被聚众训斥的末位。
如此,过了一个冬天。
等到春风吹拂的时候,浮舟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乐师,最长弹奏的是琵琶,最乐意演奏的曲目也是琵琶曲,因为它很轻,可以抱在怀里就走。
她还没到能拥有侍女仆役的地位,只是若有人需要撑场子或者需要伴奏,她就会过去。
也许有些王公贵族会有鉴赏音乐的本领和素养,但普罗大众多只有样学样,走个形式上的流程。
这里是边村,乡绅都是上平安京也只能被城里人嘲笑的乡下佬,所以……在艺术品鉴水平上嘛,只表现方面向远离庶民的阶层靠拢。
这也就是为什么,浮舟在离别时总被特意指明她的人要求--揭下绑在眼部到后脑的缎花丝绸。众人视她为小村奇观。只想看她畸形的脸。
她拿钱办事。对方是客人,只要听上去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请求,浮舟都会照做。
然后客人就凝视她有眼眶而严丝合缝的白皙盆地,她就能听见毫不避讳的啧啧惊奇。最后,大家就纷纷推定,她是自娘胎里就如此,与别的天生目盲而有眼睛、能睁开、却不视物的人还不一样。
这套流程她已经能赔着笑做完了。
有个僧侣倒是见多识广,告诉浮舟,这也是一种福相。
浮舟心里想,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可她面上却沉静端坐,仪态端庄,朝醉酒僧侣的方向颔首:“大人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对方摇晃杯中低廉的酒,扬言:这她就有所不知云云。卑贱的酒气抵达她鼻中,一同而来的还有则东方神话传说。
传说,七孔凿而混沌死。
自信的男人言之凿凿:“喜怒哀乐之未发,这就是混沌。我们僧侣所行的一生之道就是为了到达不垢不净的……”他酒量很差,没说完就就醉晕过去。
浮舟没能听完故事,虽还有些好奇,但更重要的是这次的客人已经睡过去,她能提前完工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