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有别的办法了吗?
当然没有,关阇彦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答案,就是那口气咽不下,还找不到理由反击。
他能做的就是跟着魏郁春乖乖走的时候,嘴里要嘀嘀咕咕两句,表明自己若不是走投无路,断不会学她做出这等荒唐事。
他是心里过意不去极了,在茅房住一晚上……这事传出去了,他那帮同僚岂不是笑话死他?!还有他爹娘、那瞧不上眼的魏家、天下百姓、圣人、朝廷忠臣,日后都要怎么看他?!岂有此理!
在魏郁春眼里,别看他这人平时在外话少嘴毒,恨不得一口下去直接给人一击毙命。结果脾气一闹,他定比娇滴滴的娘子家都要骄纵,话腾地变多数倍,威力骤降,就像是丢了脸拼命给自己圆场一样,手忙脚乱,话语的威力难以全部做到极致。
估摸着这人还哄不好——她断不会哄,所以不知这句定义的轻重,只能取一句“估摸”来概况。
……
离那一爿竹林越近,那股难闻的骚味儿和在霉气作乱时空前发酵,浊臭味儿越来越熏人,走在前头的魏郁春差点被熏出泪来——毕竟是人人都可来往的公溷,砌得大,囤的污秽物够多,想来也是长时间无人清理,为了方便掏粪设计的。
竹林清幽净气,公溷建在此地,这些气味就会被竹林围绕出来的无形墙挡住。若无人特意凑近竹林,难闻味儿就祸害不了人。
但这些巧思对于魏郁春和关阇彦来说,皆是大谈特谈的空话了。
公溷它自己也未曾想过,贱地一个,还能有朝一日被人当作挡雨休憩的不二之选。
魏郁春鼻翼颤抖,最后全顾不得形容得不得体,捏着鼻子冒着雨踏进了竹林屏障,蹲在茅房入口的无门矮墙下扭曲着痛苦的面容,完全不敢去看厕里暴露的大屎坑。
关阇彦看她也不好受,反而心里得了慰藉,未做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他抱胸而立,垂眸不屑地看着怪可怜的女子,冷嘲热讽道:“捏着鼻子难道不更恶心吗?你总得拿嘴巴呼吸的,不是吗?”
本来靠着自欺欺人的骗术好过一些的魏郁春,一下子被他的话击垮心底防线,简直有令她信仰崩塌的威力。她松下手,猛地又嗅到一大口腐臭粪味儿,当即干呕几口。
关阇彦被她逗得开怀大笑,冷峻的面容寒意散解几分,笑意上涌,竟补充了别样的讥讽之意。
魏郁春倏尔抬首,盯着他幸灾乐祸的冷脸,怪异地扯了把唇角,唇线弯曲几度,心里头极不舒适。
“我刚才看到粪坑之中盈满了污秽粪水,好几个风化成了石头的屎块头缀在里头,好像还有白花花的蛆虫在里头扭动安家呢,”她察觉到了只要自个把恶心的东西说给别人听,自己就不会觉得作呕难耐。她把这股情绪转移给了旁人,甭管对方接不接受,都得被恶心一波才算事。
方才关阇彦对她冷嘲热讽,不也是耍的这番花招么?她学得极快,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即便天黑看不到人面,魏郁春也能想象到关阇彦那张比吃了屎还难受的脸色,心中莫名雀跃。她已经许久没这么打心底欢欣过了——其中半点杂质和顾虑都没有。
“往里头挪挪,你出的好主意,必先准你舒坦个够。”
关阇彦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口的,语气冷重得似饱含了深仇大恨般。
魏郁春哪肯同意?只是茅厕再大,也仅是比寻常见到的仅能站一人的家厕大上一圈罢了。暴露在外的门洞窄小无比,一次偏偏仅容一人出入。眼见关阇彦高大的身子前移,要来推人,魏郁春大惊,忙不迭地改变双腿蹲下的姿势。
因为若是不变姿势,对方一腿,保不齐就直接掉茅坑里头了!
然后,魏郁春就“心甘情愿”地让出了她的位置,关阇彦发现臭还是一般的臭,结果看着魏郁春在更里面嗅着更浓烈的气味,他竟开心得不得了,活似回到了稚子童年,爱以整人为乐趣了。他就连笑色都单纯天真了不少,可惜魏郁春还沉浸在悲愤中,没注意他的变化。
他在这方面的洁癖心重,若什么都不在意就这么坐下去,只怕以后如厕想起来都浑身不如意。
幸好夜晚不算凉,他干脆拖下外面的一层布衣,徒留一件贴身的灰衫裹着身子。他把外衣当作垫底,靠了门侧倚坐下去。
然魏郁春还一直保持着抱膝而蹲的姿势,浑身还都冒着湿气,衣服不如他男子样式的厚实。她其实也很在意茅厕之事,可她若是学他一起脱衣而坐,不出半夜必要着凉发热。
关阇彦神色微微动摇,看着魏郁春湿漉漉的发顶,和抱着身体有蜷缩之态的她,不知为何将起联想为成了落汤鸡的发抖鹌鹑,竟有些可怜……这女子今日曾不止一次拿他被病根限制的身子说事,可到最后看,她却比他更虚弱,更需要人照拂……
还真是没点自知之明呢。
魏郁春的耳边再度响起关阇彦洋洋得意的声音:“你看我对你够意思的吧?靠门的位置雨凉,我给你挡着了,你才不容易着凉。在里头被我罩着的滋味肯定不错吧。”
她还在气头上,抬眸刚要开口,却见关阇彦手里抓着一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撕成两半的垫底外衣,他正把其中一半递给她。她一时怔住。
“喏,拿过去垫着点,坐下来没那么累,至少也没那么膈应。当然你要再多我也给不了了。”他声线向上,不知他在自傲个什么劲儿。
可魏郁春心头却突地一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感叹个什么劲儿。
雨声入耳,越显清晰,清晰到仿佛一针一滴都能细品一二,她又好似瞥见关阇彦靠外的面侧都沾了密密麻麻的雨珠,雨珠汇聚成流,似泪一样滑落以高挺鼻梁为界而划分的另一半的脸庞。明明周遭都很暗,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就是莫名拥有了这种视野。或许说,这只是她一些不值一提的想象力,她被这种想象力迷惑了判断力。
她承认自己现在被某种诡异的气氛捕获了心神,没法挣脱。而且她简直难以想象,这种诡异气氛竟出现在粪臭难敌的茅厕里,实属莫名其妙。
她庆幸气味太过难闻,所以很快就清醒了回来,气焰全消,讷讷接过湿湿的布衣,信口提了一嘴细嗅可闻尴尬的话:“多谢。”
……
夜色渐沉,半夜三更时分,隔着竹林和茅草院用篱笆做成的围墙,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哭声,似是童音,声音很细嫩,尖细却不大。
关阇彦在当前环境下很难舒坦而眠,所以一直悬着几丝神智警惕周遭的动静。
这几丝童哭一把将他唤醒,一睁眼时就是分外清醒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