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闻薰的母亲德妃不善争宠,她也就自小活得像个隐形人,尤其是在一堆皇子公主当中。上了年纪的皇帝目光从不会分她半点儿,一双混浊的老眼看着那些惯会讨巧的孩子们,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德妃着她的手再三叮嘱她:“阿薰,你记着,能明哲保身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千万莫搅和进那些混水里。”
宋闻薰便仰起头恭顺地笑:“母妃放心。”
皇宫里的人并不会因为你格外温驯就放过你,他们只会更肆无忌惮。
小时候,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们还没有现在这么精明,踩低捧高的事情没少干,尤其是对这位最最谨小慎微的六公主。
宋闻薰是一团棉花,痛了也不吭声,吭声了也没人会管她,她被三公主推进小河里呛过水,被大皇子按着脑袋下过跪,被太子关在冷宫的偏殿里一整晚,疯了的弃妃扑上来,抓着椅子往她脑袋上砸,边砸边喃喃自语:“都去死……都去死……”
她满身是血,在冷宫里奔逃,嘶哑着嗓子朝门外喊:“救命!!救命!!”
没有人应她。
暗处的老鼠如潮水般聚过来,把她围堵在墙角,疯妃哈哈大笑,一步步朝她走来,她那一年只有十岁,站起来不过板凳高,被逼到绝境,反而逼出了一股狠劲,她抓起一边的石头趁着疯妃不注意砸过去,与滚落在地的她缠斗在一起,血液溅出来,宋闻薰眼里一片通红。
最后是德妃赤着脚去求皇帝,皇帝才有心思下了道旨把她接出来,他对太子没有一点儿惩罚,只轻飘飘地说,小孩子不懂事,薰儿受苦了。
出来的那一日,遍体鳞伤的宋闻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口咬在了太子手上,任凭宫人怎么撕扯都不肯松口,咬穿了皮,气得皇后命宫人掰开她的嘴,狠狠掌掴了她三十下,德妃匆匆赶到时,她半张脸肿得像个馒头,被人压在地上,一言不发。德妃泪眼婆娑地看着皇后,半晌,端端正正给皇后嗑了几个头赔罪。
皇后静静地盯着德妃,漫不经心地冷笑了一声:“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小公主不懂分寸,本宫替你教教她。”
德妃长发披散,眼中汪满了泪,白着一张脸,转过身狠狠抽了她一巴掌,哽咽着道:“快……快给皇后娘娘赔罪。”
宋闻薰被她抽得跪下,浑身都在发抖,余光中看见太子与三公主躲在皇后身后,朝她轻蔑地笑。
那一巴掌并不重,宋闻薰却觉得比之前的几十下都疼。
她顺从地低下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儿臣罪该万死,任凭母后责罚。”
皇后便笑起来:“是么?那便再去冷宫住一晚吧。”
德妃浑身颤抖地抬起脸:“娘娘……”
宋闻薰抬起眼,飞快地截断了她的话:“儿臣领罚。”
她擦干唇角的血迹,姿态端正地向皇后行了一礼,再直起身时,静静朝太子与三公主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自那以后,宫人都晓得,六公主是个软柿子,好拿捏。连得势的太监都能当面刺她几句,她从不会吭声,只静静看着他们的脸,直到那张脸刻入她脑中。
她就这样度过了五年,直到那一年八月,天热得能把人烤化,因陛下难得夸了宋闻薰一句,她再次被三公主罚跪。
只有半个人高的小公主安安静静地跪在御花园里,滚烫的石阶将她的膝盖烫出一串血泡,然而再疼,她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阳光晃得她头晕眼花,汗水已经打湿了她裙
子,一拧就能拧出水来。意识模糊时眼前一个青影子闪过,她被一个泛着竹香的怀抱笼罩,下意识往后挣扎了几下。
“抱歉,但你需要大夫。”少年感受到她的挣扎,立马放开了她,清晰温和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你才多大就被卖进宫了?犯了什么事?”
她迷迷糊糊地抬眼,看清眼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少年身姿颀长,头发被一根杏色发带系在脑后,肤色白净,青色勾金衣袍衬得他气质洒脱,若松生空谷。一双凤眼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意,满是骄傲不羁的少年气。
他把自己认成了宫女?宋闻薰心下冷笑,面上却温温柔柔的,她强撑着想要行礼,被少年一把扶起来:“承蒙公子关照,我是六公主,公子可唤我闻薰。”
少年一愣,赶紧松手,把公主认成宫女,他脸上却没什么尴尬神色,依旧笑吟吟的:“在下是定国公府的付清衣,天气炎热,公主似有中暑之态,冒犯了公主,公主恕罪。”
“原是付公子,”宋闻薰脑子已经清醒了几分,唇边忙挑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无妨,触怒了三姐姐,在等她消气。”
定国公府一代将门,极受皇帝重用,大梁的江山能安稳地守住,老定国公功不可没。
付清衣皱了皱眉,说辞虽委婉,但是个人都听得出来三公主在罚她。明明同是公主,待遇和地位却天差地别。
“你与她同为公主,本不必受这些苦。”付清衣将她扶起来,冷哼一声,压低了声音,“得了,她什么人我还不了解,肯定是她欺负你,对不对?”
三公主是皇后的女儿,也是最受皇帝疼的一个女儿,自幼被娇惯出了一身的脾气,死在她宫里的人不计其数。他这样口无遮拦,还真是胆大包天。
宋闻薰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绷住,柔声道:“……嗯。”
“别管她。”付清衣递给她一只手,慢慢扶她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你那位姐姐虽受宠爱,但脾气大得能上天。你别跪了,我这就帮你去和陛下求情。”
宋闻薰一怔,推脱道:“不必……”
付清衣朝她眨了眨眼,很默契地笑道:“放心,保证不让你那位三姐姐知道。”
阳光金粉一样洒了他满身,他在树影中朝她招手,极亮的一双眼睛,神采飞扬。宋闻薰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他远去。
也许是瞧她可怜,付清衣只要进宫便会偷偷来找她。一来二去,二人逐渐熟悉了不少,付清衣给她带宫外的点心,讲瓦肆间的趣事,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塞给她玩儿,极力逗得宋闻薰在他面前露出一点真心的笑意。
随着长大,宋闻薰依旧是容易被忽略的公主,一天比一天沉敛,而付清衣已经成为了最受器重的少年将才,未来的大将军,少年得意,疏狂不羁。
三公主喜欢他的脸,太子也有意撮合他们,能把付清衣招揽成太子党,皇位几乎是稳稳当当在手。
三公主想要的东西没有不到手的,除了付清衣。她频繁召付清衣进宫,换着花样找他去打马球、赏花、听曲……这些活动都是以宫廷集会的名义展开,连宋闻薰也会来。
这一日的马球赛,宋闻薰与他们撞上了,她隔着几米远遥遥看他们一眼,然后垂下头轻轻唤一声见过三姐姐与付公子。
三公主宋景秀看了半天,终于认出这是自己那个六妹妹,宋闻薰这几年愈发没意思,不管是抢她东西、罚她下跪还是推她落水,她都没有反应,简直毫无骨气,弄得宋景秀连欺负人的快乐都没有,也懒得再捉弄她。
她没太在意宋闻薰,只一把抓住付清衣的胳膊,命令道:“这局马球赛你得跟我,不然我赢不了哥哥。”
付清衣讨厌束缚,他被召进宫拘着,早就不爽了,这下立刻皱了眉,不太客气地把宋景秀的手薅下来,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点儿挑衅:“公主的手应该握着马球杆。”
宋景秀的脸色沉下来,从来没人敢拒绝她,她盯着付清衣,道:“如果本宫非要抓着你呢?”
付清衣眉毛微抬,当着她的面把手中的马球杆远远地扔出去,不偏不倚地擦着远处太子的肩膀飞过去,太子一怔,转头看过来,就见自己的妹妹一脸怒气,他晓得妹妹的脾气,眼下并不能得罪付家,于是走过来打圆场:“舍妹顽劣,付小将军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