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遇袭受伤,恰说明他离开了侯府,那么母亲的病,应当还未到生死关头。
那末,四哥的情况,就更紧急,更需要她。
比起无头苍蝇一样跑回去吓人,不若等四哥清醒,问问具体情况,再做打算。
而且,看着谢天贶额头豆汗密布,睫毛眉毛一刻不停的颤动,姚令喜知道,琅尚书说的话,他听得到。
那么,他会怎么想呢?
为我背负太多,会累吗?
被我纠缠拖累,会厌恶吗?
两度为我涉险,想退却了吗?
锦绣前程,安稳人生,是他想要的吗?
姚令喜不确定。
若是昨晚,她一万个相信谢天贶会坚定不移选她。
当她要另嫁,他奔袭三千里回到她身边。
当她受伤,他好像瞬间化身战场上传说中的红罗刹。
当她喊别人夫君,他的筋骨嘎吱作响。
当她亲吻他时,他根本情难自抑。
当她啃他脖子,他呼吸都停窒。
他的行动他的身体他的眼神他的心跳,都明明白白告诉她,他要她,心里有她。
可是他不顾一切回来,救她出水火,她却没办法从章栽月那里抽身,她什么都没有,不能保护他,不能为他做任何事,除了害他,害死他。
要不……
算了吧……
“四哥。”
她怯生生地唤,泪珠在眼眶打转,浸透血腥气和药气,划过鼻翼,“啪嗒”,滴落手背。
四哥,对不起。
探出半掌的右脚,黯然收回,琅尚书见她如此,知道稳了,放下一侧床帷,只待她静静退却,然而就在此时,谢天贶缓缓抬起眼皮。
一道缝,光芒幽微,但他几乎瞬间找到了姚令喜,白惨惨地唇,艰难开合,琅尚书吓了一跳,但见他不能说话,当机立断,挡在两人中间,飞速松另一侧床帷。
眼泪扑簌扑簌,模糊了视线,姚令喜没看见谢天贶醒转,一步一步,沿着血色足迹,退走。
破麻布挂满泪珠,她在即将看不见谢天贶的最后一步,抬臂抹去泪花。
等我,等我料理好一切。
等我干干净净,再来找你。
最后的最后,她挤出一个笑容,勉强为这个暂别,装饰圆满,可是猝不及防,就在床帷落下的刹那,她居然看到谢天贶的被子——抬起了一角!
“姚四,过来睡了。”
少年四哥的声音,在脑中轰鸣。
萤火虫满帐,少年四哥的脸,宠溺而又无奈。
姚令喜睁大双眼,错愕了半个呼吸,“咚咚咚”狂奔而去!
饶是琅尚书就在跟前,她褪了麻布,钻进床铺,抱紧谢天贶的胳膊,整个人贴到他身上!
四哥!我的四哥!
心跳,犹如擂鼓。
幸福,在这一刻攀升至顶峰!
“殿下!”
琅尚书人都傻了,气愤地拽她衣领,试图把她拖下来。
“他浑身是伤,你在做什么?!你就这么想害死他?!”
一声怒吼,十成十全部使尽,奈何姚令喜抱死谢天贶不放,琅尚书拖一送一,又不敢真伤了谢天贶,一整个气得发疯,指着后脑勺开骂——
“章大人给你褪的衣衫,你转头爬天贶床上来,微臣一介粗人,说话难听您别介意,我只知道,狗都不吃两家饭——”
话,难听至极,可姚令喜充耳不闻,搂紧谢天贶,死都不撒手。
而谢天贶的大手,无力,但坚定,缓缓摸到她小脸,盖住她耳朵,无力摩挲,唯有长长久久,不舍地,疼惜地,盖住。
他的姚四,没做错任何事,不许任何人说她。
他的姚四,身不由已,无枝可依,他穷尽心力,才勉强守住她一份安宁。
颤抖的她,哭泣的她,紧紧抱住不放的她,亦是深深烙在谢天贶心间的她。
他心底万般不忍,想起少时初见。
那日,他刚治好了姚令喜祖母的旧疾,正坐于主位,纳受众人交口称赞。
一个小丫头,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红着脸肿着眼,跌跌撞撞,摇摇晃晃,一头扎他怀里,死死搂紧,惨兮兮地叫唤——“爹爹你不要阿喜了吗?”
怀里突然多了个哭唧唧,谢天贶尴尬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宣平侯坐在他下首,起身扒拉几下,愣是没扒拉掉,也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小的姚令喜根本没发觉扑错了人,哭得声嘶力竭,闷头一个劲往他怀里钻,奶声奶气,抽抽搭搭,哭诉姑母给她拿了份糕点,她开开心心喂给乳母吃,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乳母吐血不止,倒下再也不起来了……
跟着她就爬到谢天贶身上,抱紧他脖子,继续哭诉她一个人在宫里活不下去,她讨厌姑母,讨厌表哥,讨厌老太师,她想回家。
谢天贶那时也不过九岁,一句一句,听出个借刀杀人的毒计,听得胆战心惊,小丫头还浑身牛劲,一边嚎一边勒得他喘不过气,挣不开身,只能张臂束手,不去碰她。
他那时候还不明白“姑母”二字意味着什么,不明白为何小丫头哭成了泪人,堂中却悄悄寂寂,气氛诡异。
小丫头委屈了,难受了,害怕了,她只是想回家而已,为何满堂至亲,竟无一人应她,无一人护她?
姚三不过刚开口,就被侯爷厉声训斥,而侯夫人抹着泪望着侯爷,半晌过后,也只是唤了个小小丫头过来,让她领回宫作伴。
从始至终,都没人安慰劝解,只有他一个人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她,她颤抖的小身子,顶着他下巴,濡湿他脖颈,凄凄惶惶,无助又可怜。
而在他终于忍不住想摸摸她后背,稍稍安抚的时候,小丫头又突然推开他,满室疯蹿,嘶哑哭喊“那我也不要阿爹!阿喜从此没爹没娘了!”,然后掀翻所有能掀得动的东西,尖叫着跑走。
如同一阵风,她猝不及防扑来,转瞬决然离开,谢天贶望着她细小身影,脑中冲出匪夷所思不适,身不由主追出去,跳上她轿顶,无声无息,又听她哭了一路。
她真能哭啊。他坐在轿顶,百思不解。
她眼睛里面,莫非藏着眼泉水?都不会干涸么?
她一直哭,他一直听,直听到耳朵脑袋疼,实在听不下去,索性翻身落进她车里,想问问她还要哭多久,有没有哪里痛,要不要让他瞧瞧,他是大夫。
结果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傻乎乎瞪眼,抽抽搭搭凶猛扑来,抓紧他胳膊——“你是贼吗,你别跑,你带我走,我给你好多银子!”
她声音嘶哑,眼睛是那样亮,那样闪,晃得他心慌意乱,面红耳赤,摸索半天,只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弱弱地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