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无名和萧成林都有那么些后悔了。
无名咬着舌头,左手像个小狗按在宣纸上,上好的徽宣是很柔韧厚实的,生被她刨出两个小洞来;她右手别扭地勾着一管紫檀羊毫,歪七扭八地在纸上鬼画符似的来回搓磨,好好的笔尖都被她搓得炸开了花。
萧成林盯着无名的爪子和这爪子捣出来的一团糊涂,再看看自己书案上左一管右一管全都变了样的笔,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不识字可能也不打紧吧,何必两个人一起受罪呢?
但无名是个有韧劲儿的,写不好就一遍又一遍地写:左手不听话,她自己拿来萧成林放在案头的镇纸,左手死死抓着镇纸,用镇纸压住手臂下光滑的熟宣;右手力道控制不好,她干脆站起来,悬着手腕去练,手臂都僵了也不肯停。
萧成林静静看着无名,低声道:“竟是个牛脾气,认死理儿的!”
让萧成林说对了,无名确是个犟的。虽心里藏着事儿,时时一个人躲起来不愿进学,但一旦下定决心要认字,那便是真的一心一意认真习字了。
之后的一个月,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拿了扫帚在西山别馆的天井里一边扫地一边划拉字型;吃饭时用筷子练、洗衣裳时沾水练;草纸用完了就拣些树叶花瓣来练,树叶花瓣不够了就用树枝包了布条、沾了水在别馆的青砖地上练。
如此,等后山的秋海棠开始星星点点地绽放之时,无名虽握笔的姿势依然有些奇怪,但已经能认得百十来个字,写出来的字也很能看了。
八月初十,山下的卖鱼大户梁斗水捕到了条一尺来长的凤尾鱼,拿去山下通天镇最高档的酒楼卖了一吊钱。
凤尾鱼都是开春才能吃上的河中金条,金秋八月竟然还能捉到一尾,十里八乡有些闲钱的人家听说都纷纷跑去这间叫做登临楼的酒楼看新鲜。
书院的学生们也十分好奇,有胆大的趁着散学去问了萧先生,先生大手一挥,准了!于是到了八月十三这一日,书院的守卫开了大门,一一核对过姓名印信之后,放了学生们下山去。
无名原本没打算去,想趁着书院人少往后山走走,寻找几处兔子洞和方便起火烧烤的地方。
刚走到正院十字步道的交叉口,就看见了朱雀,于是无名只得装作无所事事、到处乱逛的样子,沿着书院东侧的一排石碑挨个看过去,一路看一路找寻上面自己能认得的字。
“十七!”是萧成林。
无名装作不曾察觉有人走近的样子,慌慌张张屈膝行礼:“先生日安。”
“怎么没下山去玩?”萧成林其实已经站在远处看了少女好一阵,看着她伸出一根白嫩嫩的葱根纤指,一列一列地去描摹那些刻在石碑上的文字,遇到一个识得的,便大声念出来;若有哪个碑文可以磕磕绊绊地读下来,便高兴地跺着脚咯咯笑。
没有了性命之忧,十七似乎也只是个普通的姑娘家。
“回先生的话,无名不识路,也……没有银钱。”
片刻的沉默,然后萧成林向无名发出了邀请:“走吧,你与为师同去。”
无名只是想找个借口搪塞,奈何萧先生不知是同情心泛滥,亦或者还在提防她再次行差踏错,竟是十分热情地截住她的推辞,将她请上了马车。
少女局促地坐在靠近车厢门口的一角,却禁不住好奇,时不时顺着车帘扬起的缝隙向外偷望几眼。
萧成林看着少女明明拘谨却硬要装出一派淡然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心疼这个孤女。
实则无名在偷瞄正在拉车的那匹黑色大马。
那是一匹被刻意剪乱了鬃毛、戗着皮毛刷过身体的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