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胡小七提起自己的身世,也是第一次,朱焰在胡小七永远含笑的眼中,感受到深深的恨意。
“说起来不过是些俗套的故事,花楼女子爱上多情书生,铁了心要赎身嫁给他,那书生临走只说要上京赶考,待金榜题名,就来娶她回家。”
说到这,胡小七冷笑一声,“多么拙掠的骗术,可被爱意蒙骗之人,就连这么简单的谎言,都无法分辨。”
朱焰心疼地攥住他冻红的双手:“是啊,爱和谎言,本来就难以分辨,这不怪她。”
“后来啊——”胡小七扭头望着平静的湖面,声音了无波澜,“那人走后,我娘亲就坚持转为了清倌人,双脚因为每天要跳至少三个时辰,骨头被磨得已经没法正常走路。后来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就又改成弹奏古筝,十个指头弹琴到血流不止,磨出了茧子,再流血,再结成新的茧子。
就这样,没等到那人的消息,自己已经把赎身的钱攒够,当时老鸨见她铁了心要走,又因为生了孩子身形走样,也没有强留她,还帮她打听到了那个男人的住址。
我娘亲带着我找到了京城,才知道那个男人虽然上了榜,但排名最后,只被安排了一个末等的京官。他见到我娘带着我找来,有惊讶,有担心,有生气,唯独没有欢喜。他验过血确定我是他的亲儿子后,才勉强同意我娘亲带着我在他府邸住下,可是对外连个名分都没有。
再后来,他发现在京城,靠自己努力是没用的,他开始想方设法攀高枝,搭上了太仆寺卿的女儿,倒插门做了上门女婿。我娘亲就做他见不得人的外室,留在了郊外的庄子里,一年也见不到他几面。
到我五岁那年,他一直没有儿子,动了把我接回去的心思,被他的夫人知道了,大闹一场,找来了庄子上,逼着他把我们赶走。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把我们赶了出来。”
说到这,小七揉搓着手腕上纹的那朵粉红色的莲花,声音更加低沉:“这处莲花,就是为了遮盖那时他拿香炉烫伤我的旧疤。
我娘带着我无依无靠,只好投奔当年她在花楼的姐妹秦娘子,来了这鹿郡的醉春苑,我也是从那时开始,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这一切都要拜我那生父所赐,我这些年,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看着他步步高升,看着他儿孙满堂,看着他平地起高楼,现在,我要看着他失去一切。”
“你不要做傻事!”朱焰越听越不对劲,紧张地将人按进怀里,寒意从心底翻涌而出,“马上我们就自由了,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你不是爱吃荔枝,想去岭南么?我已经置办好了宅院,种了满院子的西府海棠,宅子后面就是一片荔枝田,等咱们去了,正是成熟的季节。七郎,你答应我的,我们要远走高飞,要离开这里。让我们离开所有不愉快的记忆,好吗?”
“哥哥,我相信你。”胡小七眼神已不同往日,新月般的眼睛里没有了朦胧的情欲,变得清澈而坚定,“但我不信这个情字能长久,我不相信一个人会单纯因为爱意,而毫无保留地永远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
朱焰想要辩驳;想把心都掏出来给他看;想告诉他自己一次次失去他,才一次次看清他对自己是多么重要;想深吻他的唇,将浓烈的爱意倾倒;想......
“先别开口,听我说完。”胡小七冰凉的手掌附在了朱焰的唇上,眉眼弯成初见时的模样:“我其实很感谢你的出现,算是在我的计划里,加了一点甜蜜的意外。”
“你的计划?”
“对,我的计划。我其实经历了这些,现在还能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复仇。为我娘复仇,为我自己复仇,还有,为我妹妹复仇。”
“你妹妹?”
朱焰觉得,眼前的胡小七,竟是如此陌生。
“记得我跟你说过,影部在鹿郡的首领吗?她不是我的客人,是我的亲妹妹。”胡小七摩挲着竹签上那几行字,指尖碾碎飘落的雪粒:“当初我娘一胎双生,带着我进京寻父,将妹妹暂时交给秦娘子照看。秦娘子跟我娘说,若是我们在京遭到不测,等妹妹长大,就让她给我们报仇。
后来我们在庄子上安顿好,就偷偷把妹妹接了过去,三个人也算过了几年的团圆日子。等到再次回到醉春苑的时候,我们对于那个人,就只剩下仇恨。我娘死后,当时秦娘子让我们两个选,一个人留在楼里,另一个可以托关系送进玄影卫谋个差事,以后也说不定还可以帮到醉春苑。”
“所以,你选了醉春苑?”朱焰看透他眼底的绝望,心中满是酸涩。
“我不能让妹妹留在这种地方,她受不住的。玄影卫的影部,虽然苦,但是没有性命之忧。也是从那时起,我们约定在世上唯一的意义,就是杀死那个人。
我们曾经想过买凶,可那人官职太高,杀手不碰官,没人敢接这活。能杀死他的,只有靠我们自己。
之后十年如一日,我在醉春苑想办法往上爬,让自己名气更大,才有更多机会接触到上层的官员;而我妹妹在影部也竭尽全力,有了一席之地。我们付出这么多,等的就是这一天。”
胡小七抚摸着朱焰的脸颊,明明是诉说着自己的凄苦,声音听起来却像在安慰他一样:“其实,四年前那场生辰会,若不是你出现,我应该被一个京城路过的商贾买走,跟着他去到京城,在京城各大府宅作为货物流转,总会在某次宴会上,将匕首插进他的胸口,然后被乱棍打死。可是......千金啊!怎么会有人花千金买一个男妓一夜风流?
那晚你确实把我吓到了,甚至怀疑是那人派来监视我们的。妹妹查了你的身份,益王府根本就没有世子,益王妃当年难产而亡,府中只有侧妃生的一女。所以,你究竟是谁呢?”
突如其来的发难,让朱焰有些不知所措,经过了太多世,编了太多的故事,连他自己现在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