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快把衣服穿上!”朱焰别过脸时,月光正巧掠过楚依依散开的衣襟。少女肩头未愈的牡丹纹在夜色中泛着妖异的红光,他扶额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楚依依慌忙拢住衣领,回头去捡刚扔掉的外衫,“那......大人留我是?”
朱焰有些不悦:“我还要在这宫里待上一段时间,你这一走,宫里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而且御灵阁的人,见你直接消失,只会更加生疑。你是一走了之,想把这烂摊子都丢给我吗?”
“是是是,山主大人想得周到,那您的意思,我应该做点什么再消失?”楚依依紧紧捂着那片赤铜,改口说道。
朱焰站在窗前,背过手一边踱步,一边缓缓说道:“我这半个月,会每天来你这里,到时候你就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子,半个月后,中毒身亡,我因为太过思念你,再也不去宠幸其他女人。
给你的赏赐都留好,等到假死出宫的时候,挑上值钱的,去外面卖了,帮我去南方买一栋大点的宅院,要大,风景要好,最好人少一点。配上仆人侍卫,再买些田亩地产,至少要够吃五十年。”
“哦、哦、哦。”楚依依手指化成了牡丹花枝,在自己的手心默默划着,也不去想朱焰到底在做什么。
“宫中你便可以全身而退,至于御灵阁......”朱焰望向地面化为脓水的锁链,心生恶寒,”你把田产地契送回来后,我会给你使个障眼法,看着锁链仍未离身。待你回去复命,就说大妖找到了......花妖,这附近有没有吃人的妖怪?厉害一些的?”
“有的有的!这西面三百里,有一个蟾蜍精,专吃童男童女,还躲在河里假装河神,让周围的村子给他送小孩子吃呢!您是想拿他顶包?”楚依依眼含忧色,“大人,那蟾蜍虽然看着恶心,但是实际上道行也没多高,那些捉妖师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可能是它发出那么重的妖气的。”
“这个我自有办法,你只需要把他们引到那河边,假装被蟾蜍精吃掉,方可金蝉脱壳。”
“山主大人,英明神武!”
朱焰在披香殿连宿半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每日寅时三刻,帝王銮驾准时碾过宫道青砖,卯时初必定有内侍捧着寸许见方却价值连城的珐琅匣往西六宫去——南海血玉雕的如意,西域进贡的猫眼石手钏,件件巧夺天工。
“陛下当心台阶。”胡小七垂首盯着朱焰龙纹靴尖,看他在楚依依妆奁匣前驻足轻笑。那些璀璨流光映在帝王眼中,化为对一人的万千宠爱,却扎在小七心口长成酸涩的藤蔓——原来九五之尊也会记得美人最喜的颜色,会留意她发间少了支合心意的簪。
理智告诉他,自己是个奴才,皇帝宠幸宠妃,那是天经地义,更何况,是洛贵嫔这样的美人,夜夜流连,才是正常男人会做的事情。
长夜漫漫,不与美人同塌而眠,难道要永远跟自己这个阉人下棋赏月?
这日,朱焰在御书房作画,胡小七沉默地碾着松烟墨,盯着琉璃宫灯投在地砖上的双影,忽然想起昨夜在披香殿时,听见楚依依娇笑着问:“陛下日日赏得这些让人眼花缭乱,臣妾都分辨不得哪个好看了。”
“小七。”朱焰突然转身,险些撞翻他捧着的香炉,“你觉得翡翠的好看,还是珊瑚的更好?”
“贵嫔娘娘肤白,翡翠更衬。”自己喉间挤出恭顺的回答,心却如刀绞。
如今回想起来,仍是心痛难捱,垂眼看,手下的墨汁已经研磨好,该是......红袖添香了。
“站住!”朱焰掷下青玉笔杆,“你去哪里?”
“回陛下,奴才去传洛贵嫔来侍奉。”
“你在这就行,传她干什么?”朱焰带着暖意的呼吸拂过他耳畔,“你近日怎么总急着把我往外推?”
胡小七盯着笔洗里晃动的残墨。这话该他来问才对——是谁夜夜踏着星河往披香殿去?又是谁连批折子都要熏那劳什子牡丹甜香?喉咙像塞满晒干的黄连,阵阵苦涩难言,最后只挤出句:“奴才不敢。”
朱焰伸手扳过他的下巴,刚要调笑一番,却看到侧脸有一道很红的掌印,顿时收了笑颜。
“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有人打你?什么人这么大胆?”
“回陛下,没有,是奴才......”胡小七死死咬住后槽牙,直到血腥味漫过唇齿间。帝王掌心温度灼得人发颤,他猛地后退撞翻黄杨木棋盘,黑白玉子噼里啪啦砸了满地。
朱焰攥住他伸出的手腕,厉声问道:“回答我!谁打的你!”
胡小七别过脸想躲,却被掐着腰抵在紫檀书架上,睫毛剧烈颤抖着开口:“是新入宫的蒋嫔娘娘,不过全怪奴才没看路,冲撞了蒋嫔娘娘,奴才该打。”
“冲撞?”朱焰捏住他腕骨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你是我的人!就算是你犯了错,也有我来罚,这宫里,不,天下谁敢私自动你!”
“陛下!”少年挣脱桎梏,跪在他面前,发间头冠松脱,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陛下息怒!真的是奴才的错,是奴才走路心不在焉......”
朱焰瞧他这可怜模样叹了口气,“心不在焉?那你心在哪里?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走路不说话,吃饭不说话,问你问题不是点头就是摇头。自从那日选秀结束后,你就成了这幅样子。莫不是秀女里有妖精,附上你身了?”
胡小七跪伏在地,散乱乌发间露出绯红双颊,思索再三,还是忍不住回道:“奴才该死,是奴才放肆。奴才只是想着,您如今有后宫诸位娘娘尽心服侍,怕......怕是用不着奴才再夜夜侍奉左右,奴才怕自己成了无用之人,再也不能替陛下分忧,怕...怕哪天得了陛下厌弃...才......”
“就因为这?”朱焰突然低笑出声,将人扶起,圈在臂弯间,“看来小七这是在怨我?嫌我冷落了你?小狐狸精,还真是改不了这性子啊!”
在次焰山时,胡小七最喜欢问的问题,就是“我是不是你最喜欢的妖精?”
朱焰不知道什么是喜欢,觉得他是凡间戏词听多了。但是为了不让他一遍一遍地重复同一个问题,给他的答案永远是点头。
“那你为什么给小老虎榴花石,不给我?我也要!我还要比他的多,多很多!”
“你今天对着鸾姐笑了!笑了三次呢!不行,你得给我笑!快笑!不好看!再来!”
“不要看书了,你都跟那些大和尚去西边一个月了,还没看烦么?哥哥!我等你等得毛都秃了,你陪我去天池走走嘛!”
“这谁的花?茉莉送的?又白又小,摆在这山神殿一点都不大气,不好不好,快拿走,摆我这盆。
什么枯树枝?睁大你的虎眼看好了,里面可放了我的妖力,只要心中默念神咒,它就能开出珍珠花瓣,珍珠诶!这么大颗的珍珠!山里去哪找?这才配得上我的山神大人!”
“没有,我才不是想让哥哥给我看守法力呢!这可真是小人之心了啊!”
“神咒?自然只能告诉我的守护神大人了!”
“神咒是骗他们的。”小狐狸扑在他怀中,尾巴轻摇,“其实只要哥哥想我——”暖烘烘的肚皮贴着炽热的神脉,“这树枝就会开满比月亮还大——的珍珠花!”
想到这,朱焰的嘴角微微上翘,望着眼前已经忘记一切的胡小七,再无当年放肆的笑意。他玩心忽起,暧昧地蹭过少年颤抖的膝弯,“那今晚换你来侍寝如何?”
“陛下!”胡小七骤然瞪大了瞳孔,惊慌后退撞翻博古架,霁蓝釉梅瓶碎裂一地,朱焰看都不看一眼,指尖勾起他散落的一缕青丝缠绕把玩。
“小七,有些事,现在我还没办法跟你解释。但是,你记住,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只为了一个人,就是你。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你要相信,我都是为了你。”
这一世的胡小七,当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他记得,入宫后阿德让他刻在脑子里的一句话:
伴君如伴虎,帝王心难测,顺势而为,方能保命。
相比起腰上别着脑袋与皇帝闹别扭,胡小七还是更想活下去。
朱焰见他吓得呆滞,颤抖的手真的打算去解开衣带,算是得了逞,这才终于收起逗弄的心思,转身从檀木书架深处捧出个黑漆描金匣子。
雕花铜锁"咔嗒"弹开的瞬间,满室烛火都被金玉折射的碎光晃得摇曳。
“这是......”胡小七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拨弄匣中琳琅满目的金饰。掐丝牡丹金步摇缀着东珠流苏,翡翠扳指缠着鸾凤暗纹,羊脂玉禁步还带着暖阁熏染的龙涎香——分明是各宫娘娘贴身的物件。
还未从刚刚惊吓中缓过神来的胡小七,做贼般数着盒子里各色珍宝,压低了声音,“这是瑶贵人的,这是琪贵人的鎏金簪,李美人的珊瑚戒,金嫔的鸾鸟玉佩?”
忽然一阵穿堂风,往昔过耳的言语顺风又飘回脑海中:
“这半月来陛下都是宿在后宫的,去过昭阳殿,平乐苑、上林苑、长信宫......”
瑶贵人的昭阳殿,琪贵人的平乐苑,李美人的上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