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头也不抬地说:“我爹他不喜欢热闹,后山清净,一个人呆惯了。没事,您放心吃,不用管,一会我会去给他送饭的。”
朱焰指腹摩挲着腕间骨镯裂纹,温声道:“哦,小生以为胡大夫年轻时行医济世,每天坐诊看那么多病人,应该习惯了人多才是,自己一个人在后山不觉得孤单吗?”
族长这才顿了顿,吐出了一根鸡骨头,说道:“我爹本来开始也不太想去,后来身体确实不好,呆在家里备不住总有村民来找他看病,我爹又不愿意拒绝,结果村民病好了,自己的身子倒是垮了。咱也不是说反对他看病,只是......到底是我自己的爹,只有我们自己心疼。那村民再感谢,也只是多说几句好听话,最多拿个鸡蛋来,我爹真病倒了,也没人会来帮着照顾。所以后面还是决定,让他搬去后山,村里人明白这意思,也就不好意思再去找他了。”
朱焰点头说道:“胡大哥还真是个孝子,我听说胡大哥都不是胡大夫亲生的,能做到这样还真是难得。”
族长憨笑道:“哎,这不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爹当年一个男人带着我跟我姐姐,也找不到个媳妇愿意嫁给他,就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我姐姐出嫁早,我作为唯一的儿子,肯定是要孝顺爹爹的。”
“胡大哥,其实小生也有些小毛病,在城里这些年,一直没能根治。既然这次这么有缘分,不知道能不能请胡大夫帮小生看一看?”
族长搓着指节凑近:“这好说,老弟你一会吃完饭,把你这病写在纸上,我晚上带过去给我爹瞧瞧,明天给你带方子回来。若是真严重了,我爹没准还亲自给你配几味药丸呢。”
朱焰不动声色后仰,避开他身上的异味:“胡大哥,小生这是有隐疾,怕是不太好说,请过好多大夫都不行。是不是得请胡大夫当面帮我看看,至少把把脉也行。”
族长这才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压低嗓音:“诶,这有啥的,大家都是男人嘛!都懂都懂。这点小病都不用写,我直接就能给你开药,我不是夸口,我这方子治这病可是一绝。前两年村口那家夫妻俩都四十了还没个孩子,喝了我的药,不到三个月,怀了个大胖小子,今年都满地爬了。”
朱焰又找了几个借口,探探族长的口风,却是要么被他拒绝,要么扯开话题,就是不让朱焰去见胡大夫。朱焰渐生疑心,看他笑得越谄媚,自己心里越觉得事情不对劲,更加担心小七的处境。
吃过饭后,他假意回卧室休息,趁着夜色,偷偷跟在族长身后。夜枭啼叫声中,前方人影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苔痕斑驳的石门前。
那族长谨慎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后,才将厚重的石门推开一道门缝。朱焰顺着门缝望进去,只见那间茅屋里只有一张木头搭起来的小床,而小床上躺着的,是一个稀疏白发、身形十分瘦小的老人,月光如银匕刺在他的心口。
他的双眼微微眯着,被几缕散落的碎发轻轻遮挡,岁月的风霜早已爬上了他的眉梢。清冷的银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面容十分憔悴,毫无血色。但是在抬头的一瞬,朱焰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内心像被万箭射穿,手指都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小七。”
夸父说的没错,不管当自己遇到他时,是翩翩少年还是耄耋老人,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他的。那双被自己印在心底的如水般清澈的眼眸,不管岁月更替,经历多少苦难,都如同初见时那般,未曾有丝毫改变。
“爹啊,吃饭吧,你最喜欢的苦菜根。你不是常说,多吃点苦,日子就不觉得苦了。”族长将黑陶碗重重一撂,“看儿子多孝顺您,就记得您这句话,寒冬腊月都得到处给您找苦菜吃呢!”
那老人并不回他,毫无生气得躺在床上。朱焰在暗处等了一会,看着族长把手里的篮子放在他床头,又从床头拿了个瓶子,就捂着鼻子走了出来,快步回了前山。等到他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朱焰才冲进了那间茅屋,一个响指将茅屋瞬间点亮。
他看到小七躺在床上,皮肤苍白,脸上布满皱纹,眼睛被强光刺得难以睁开,皱着眉看向门口的方向,撑着胳膊很吃力地坐了起来。他的双腿一动不动,完全被拖着慢慢在床上移动着,看起来应该已经残了。
“小七!”朱焰踉跄着跪在榻前,指尖颤抖着,将他额前的白发拢到了耳后,轻轻抚摸着他如树皮一般皱巴巴的脸颊,凹陷的颧骨,一遍又一遍唤道:“你怎么会成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以为这一世终于能过些好日子了,怎么......怎么还是......”
小七张开嘴,发出唔唔的声音,撑着身子的手,想抬起来比划,上半身却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倚在墙上,歪在了朱焰的肩膀上。
朱焰将人揽进怀中,触到他脊骨错位的凸起:“你是不是说不了话?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可以懂,你只要在脑子里想,想你想说的话就好了,我能听到。”
手指触到他的眉心,一点灵光闪过指尖,灵识相接的刹那,沙哑心音回荡耳畔:
“你能听到我?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少年郎,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朱焰与小七心神相连,时隔几个月,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那声音苍老而且十分虚弱,说话断断续续,只是一句话就用了很大力气。
“没事了,别怕,我在。”朱焰的指节几乎掐进掌心,才将心中波涛压成温柔的涟漪,“我是来接你的,我接你回去,我们回家好么?”
那个苍老的声音中透着迷茫,“回家?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还能去哪里呢?”
“不!这里不是!小七,你告诉我,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你是不是,刚叫我小七?”怀中枯瘦的身躯突然剧颤,浑浊泪水浸透朱焰肩头,老人凹陷的眼窝泛起雾气,“小七,我已经太多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太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