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夏天像踩着一团乌云,脚步飘忽地,一个人走进放映厅。
这里只有前门开着,影片正在调试,灯还亮着,座位稀稀落落没有坐满。
他一踏进门槛,就分明感觉到有几个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夏天仿佛被无形的箭矢射中——他们…也是像刚才的那两个人一样想的吗?
表面上敬他三分,心里一点都瞧不起他。虽然圈里靠身体上位不是什么新闻,但一经行差踏错,就要永远打着囚徒的烙印,好像没穿衣服游街一样,成为别人嘴里黄色笑话的主角。
夏天又开始想吐,自尊是他最贵重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云霄,坐啊。”从后台刚出来的彭益坤再次给他指了路,抬了抬手,笑容牵动了一下嘴角。
“哦,谢谢导演。”夏天回以微笑,走到第一排最靠里的座位,刚好他和彭导中间隔着一个空位,留给江海,他想。
江海是要为他出头吗?他会怎么做?难道打一架?
夏天听韩玦讲过十年前江海为了他跟人打架的事,小韩讲得绘声绘色,说江哥一拳头抡过去,欺压演员的导演牛粪就流了鼻血,他甚至能准确说出那人贪赃枉法、克扣演员工资的事实。
现在剧团迁到了十几公里之外,但《长恨歌》的后台还始终流传着江海的传说。
不对,那是从前的江海,为了清白的夏天——现在的江海,会不会严词否认,告诉别人他和夏云霄现在毫无关系?他还会奋力地维护他吗?就算夏云霄曾经确实背叛过他。
——“开什么玩笑,能装得下吗?”夏天耳边又响起了那两个人的窃笑声,龌龊的、无耻的,他无法摆脱。
放映厅里忽然暗下来,悠扬而空寂的船歌声里,纪录片开始。
荧幕上是大海、沿海的疍家渔船,还有电视剧取景地的城中村,三分钟的音乐和影像之后,突然出现了画外音,2019年的彭益坤正在镜头前接受采访,那时他头顶的头发比现在多些,人也要年轻不少。
“您是怎么开始创作《烟火一条船》的?”
“2016年秋冬之交吧,我父亲去世之后不久,我突然收到一封信,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说希望我关注一下城中村拆迁的事。”
“说来也很奇怪啊,我本来以为只是拆迁户觉得赔偿不公平,想呼吁社会关注,但是后来我问邻居都没有收到,可能是缘分吧。”
“我倒是没从别的角度理解,就是觉得这是个良好的故事素材,正好我当时的小说作品碰了壁,没有人愿意出版,我整个生活都很灰暗,非常需要新的写作灵感,所以——”
彭导咯咯笑着自嘲道:“对,我们编剧就是这样无耻,把别人的痛苦作为养料。”
这一段夏天都只是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他没法集中精力看荧幕,而是眼睛一直盯着唯一透着点光的那条门缝,好像要等到江海进来才能安心。
第一段采访结束,再次闪回城中村的画面,夏天瞟了一眼,发现和取景地的风格完全不同,歪歪扭扭的握手楼上有很多设计感灯牌,牌匾渍满油污的肠粉和糖水店中间,夹着一家装修精致的便利店——有种新不新旧不旧的别扭感。
夏天总觉得很熟悉,定定神仔细分辨了一下——这地方怎么这么像百鸽笼?!
黑屏上缓缓打出白色字幕:“受访人:阿虎”。
夏天直接愣住了,这个人是炒面店的老板虎哥,绝对是!三年前——又或许该说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跟江海从《长恨歌》下班的那些晚上,经常会吃炒面当夜宵。
店里人满为患,虎哥戴着个围裙,在门口架口大锅翻炒得热气腾腾,平时都需要排队,到饭点更是挤得一塌糊涂。
——虎哥怎么会是受访人呢?夏天锁紧眉头,惊异地盯住荧幕。
画外音里,采访者发问:“您的祖辈是疍家人吗?”
阿虎答:“疍家人,对,爷爷辈开始上岸生活的,我嘛,没有在船上怎么呆过,但是我父亲辈始终是怀念船的,海上,海上才是他们的家。”
“那您呢?”
“我们这一代就是岸上人,我说是城中村人,他们讲就是城里人。更年轻的,我妹妹弟弟,没人愿意船上飘着。”
下一个问题内容或许是有些敏感,直接被掐掉了,只剪了阿虎的回答:“拆迁嘛,我们从海上到岸上,像鸽子一样被人赶到笼子里来,等我们习惯这里了,又要被赶到别处去。”
他或许是觉得这样说戾气太重,又无奈地笑笑:“老百姓,有什么办法?”
视频又被切掉一块,估计是采访者问了“纪录片里是否能放出您的视频画面?”。
虎哥不在乎地笑:“可以可以,我躺都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紧接着,是画质明显降低的手机录制画面:
虎哥躺在路中间,电动车从他头顶的不到一米的地方驶过,身穿警||察制服的人蹲在他旁边,问他为什么躺在这里,他说,房子明明是他盖的,可是人家只认百鸽笼村委会的产权,不给他拆迁补偿,他只能睡大街了。
周围的一切人脸,包括牌匾都打了码,但夏天能认得出来,那是从前百鸽笼主街的尽头,距离虎哥的炒面店不过一百米。
主街的嘈杂声结束,画面回到风平浪静的采访,画外音说:“那您现在还卖炒面吗?”
阿虎脸上露出朴实的骄傲笑容:“卖,我推着小车卖。还在百鸽笼卖,很受欢迎的。好多十几年老顾客了,找不到我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