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不为所动:“小友,你毕竟是近代魂,不知昔时事。此世在九百年前,就已经被我斩过一次界阻了。
而它竟能重现于世,不过是因为——”
“界阻,乃此界生灵之恨也。”
——九百年前,绍圣十一年。杭州。
鬼在上座。面白无须装清臣,施施然喊莫须有。
人在囚笼。只是正坐,沉默,睁眼。眼神像一双拼命前伸的手,向着天边。像质问,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回答。
还有的人在颤抖。拿着刀,手却僵硬。被鬼一叠声地催着,却还是低头,犹豫,不敢动作。
也有虫豸在庆幸。躲在精致小园,喝着美酒,看着歌舞,含糊醉语:“无用,都无用…我要皇位!我只要皇位!别怪我无情…杀!”
更多的人在围观。却没有人说笑。都沉默着,沉默着,看一场亘古未有的冤案。
只有被鬼礼待的夷人在兴奋。他们在观光,看接待官员屈辱愤恨却只能强作忍耐的眼神,看那个他们曾经畏之如虎狼如今却只能任人宰割的元帅的情状,看那些旁观的人,眼睁睁看着以身保护他们的人就要被自己人刺死,却无能为力的样子。他越看,嘴角的弧度就越夸张,到最后,便像一个穿着正人衣冠的猴子一样,搔首弄姿了起来。
人群中终于传来一声哭嚎:天耶!地耶!为何?为何!精忠报国,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夷人翘着嘴角答道:“为何?为天日倒转,为夷道将兴!——你们的官家忠诚,比我族最得用的勇士还要孝顺呢!”
一旁,那奸相饶有兴致地读出将军的供词:“天日昭昭,天日昭——”
——最后一个字堵在他的喉咙里。
这片土地动了起来。
就像被一个母亲般温暖的存在抚摸了身躯一样,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在这一刻,胸腔中都莫名其妙涌上一股感动。忽然个个垂泪,甚至匍匐于地,埋头痛哭。被绑缚着的将军和他的大儿子,都心头一震,冥冥有感,抬头望天。
太阳忽然比从前更耀眼刺目了,阳光照了下来,笼罩住了所有人。
在阳光中,将军和将士们青紫的伤口都光洁如新,华发转黑,皱纹不见。更多的人,冻者得到温暖,饿者被饱以食物,因冤案而心思郁结、怒亘于心者,忽然感到心中似有春风拂过,像是谁殷殷的劝慰。
而许多人的目光,又盯着之前那人面兽心的奸相、作威作福的夷人,还有在宫宇之中,蜷缩瘫软着的皇帝。
他们甚至来不及惊恐,只是发愣。曾经“端正”的面庞,青春的模样,都在阳光下迅速消逝,眨眼间,红润的脸干瘪下去,身躯佝偻了,三两根白发遮着光溜溜的脑壳。然后,岩石从他们的脚跟上长出,逐渐向上侵蚀。石化的部分,就渐渐风化、碎裂,就要化作尘土。
他们还在变老,甚至就要如无数人心中唾弃诅咒的那样,要被太阳烧成粉末,挫骨扬灰——那是何等令千人痛万人快的事!
——可一道黑雾忽然横亘在阳光和人畜中间,暂时拦阻了太阳杀灭他们的过程。
然后那黑雾现身,化作一个浑身被黑色污染的长胡子土地公,指天大骂道:“外来者,为何干犯我家私事?!”
钟离就从日光中幻化而出,乘岩手而降,环佩铮然,刹那天地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