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今夜气哭了冬睦,她真要选择直接毒哑自己,从他生活中彻底消失来谢罪了。
一堆话就这样不打磕巴地从嘴里蹦出来,可谓是一气呵成。
乔十安现在安不了一点,不安地在一旁背手罚站,甚至不敢注视冬睦作出反应。
以前她觉得自己是怕蛇的,属于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没脚的和脚太多的生物的那类人。
可后来到了符音宗呆了一段时间,她发觉自己对冬睦人类形态的害怕程度远远胜过他兽身形态。
比起舔下嘴能被自己毒死的妖孽狠戾美少年,她还是更喜欢一条说不了太多淬毒话语的大青蟒。
小院的秋千架发出木材艰涩扭转的动静,多动症的乔十安心思顿时拉远,心想应是长久未用,该要维修了。
想完秋千,她又将目光移到前方的珠帘上,唯独不敢扭头落在身旁人身上。
快将第一根绳子上的珠子数清时,室内突然响起沉缓的声音。
“乔十安,是个,惹人喜欢,的家伙。”
大气不敢出等人说完,乔十安立马捧场给予肯定,赞叹他即使结巴依旧比她那些张嘴就来的师兄们好太多。实则她因为紧张,根本没怎么注意对方说的内容。
都已经嘴贱惹人杵在原地不走了,哪还有心思听人复述她给出的台词。
沉默不语的二人进屋坐下,气氛尤为尴尬,斗大的灵文不识一筐的乔十安甚至抽过了一旁的书看了起来。
一头雾水看了一会儿,她甚至开始觉得这书也有点意思,字写得跟画似的,还蛮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人起身去了屋角,但很快折返回来。
先是桌上摆放的书卷被调整了方向,后是膝上一沉,乔十安从书上移开眼睛,落到塞入手里的花束上。
堆雪般的蕊瓣缱绻缠绕,烛光映照奶白花面生辉,生出七彩祥云的幻影。
千殿云生来金贵,种植条件极为苛刻,产量亦是极少。自截断茎干的那刻起,整枝花悄然枯萎,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失去光泽。
如今手里这束光彩依旧,想来是施用了灵力维护。
乔十安将千殿云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本欲有心数清垂落的长丝花瓣,想着做人不能太过分,她终是做好心理建设,将目光移到花束旁的那张妖精脸上。
对方本在紧盯湖水蓝的衣裙布料,她移去目光的瞬间,水绿眼眸快速扭头迎了上来。
说实在的,这人单膝跪在腿边跟花相贴,压过了千殿云大半风头。
为何不是全部呢?
因为这张脸较记忆里添了太多疲色,没了三年前那份暗藏蛊惑的桀骜。
虽不理解,但乔十安还是礼貌开口:“站起来说话会舒适些,你意下如何呢?”
此类架势让旁人瞧见,她虐待动物的名声能立马名扬符音宗,报复她也不能选这种法子呀!
漂亮的脸上难得出现执拗的神情,以为对方要翻旧账彻夜教育自己时,薄唇吃力吐出两字:“疼吗?”
这话问的是过去三年。
乔十安摸了遍手脚,平静回答:“不疼。”
“可你这里,时常皱着。”
依旧跪着的人抬手摸了摸眉毛,同话语互做补充解释。
“嗯?那可能是做了难过的梦,所以不自觉皱紧了眉头。”
“梦见了,什么?”
“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乔十安选择不再窝囊回避,猛然俯身凑近冬睦,故作严肃地审视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似乎是想找出破绽攻破。
皮肤可真好啊,也没见擦过膏脂保养。
身为冷血动物修成的大妖,远祖镌刻在后代骨血里的天赋使得冬睦心跳极为缓慢,平生不会因为险难而乱了阵脚。
但此时,他真切感受到自己的那颗日常存在感极低的部位此时跳得极其有力,如同召去全身血液以换作搏动的养料,身体巨大变化引得冬睦几乎要闷哼出声。
他不是没经历过类似的时刻,除去生死关头,剩下的无一不跟眼前这个女人有关。
只是这次来得最为凶猛。
或许是因为二人真正呆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日子仅可怜的一年左右,而在他终于意识到乔十安对于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这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莫论那些可爱而扰乱心弦的话语,就连后来想见她一面,都只能一路嗅寻残留气息,躲在暗处远远看上一眼。
回忆起先前他问出那句“你喜欢我?”后女孩给出的回答,充血的心脏跳得更加快,无限接近裹在胸腔外的薄肌。
那日对方听清问句后的哑火和回话时的莽然,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那时的自己糟糕透顶,对十安说尽了伤人的话,所以后来他“如愿以偿”,再也等不来她道任何一句表露心意的话,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拉越远。
那时由自己一手造成的思念成疾般难受袭来,像是在警告现在的冬睦不要择错了路。
始终注视人的绿眸未有闪躲,直直望进对方眼底,因回忆生出的后怕化作执拗和坚定,刻在了青楸眼瞳里,隐闪光亮。
原本垂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何时小心翼翼虚握住自己的手,仰望她的眼睛太过决然专注,让乔十安迅速撇开了头,心虚补上了可充当冬睦心跳速止器的一字:“猜。”
拉住乔十安的这双手本就寒凉至极,说完字后,她竟发现温度还有下降的空间。
扒拉开应是没机会的,所以她利索掏出恒温绢盖在了对方手上。
仅填补了一字,冬睦险些气血没能匀顺当即倒地。
气归气,可女孩为自己捂手的举动旋即让眉眼间刚泛出的冷意退去。
察觉到对方并未因自己插科打诨而生气,乔十安趁机转了话题,“当初刚从崖底回来时就想问了,是蜕皮没蜕好吗?见你身上留了不少疤。”
冬睦眨了眨眼,春辰色睫毛扇动,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经此提醒,他又从往事里翻出一瓶醋。
当时他救下跌落崖底的人,在那阴湿地方护她那么久,她同敞笙说了许多话,过了很久才发现他尾部受伤,竟也都没发现身上蜕皮留下的伤口。
那时他急于赶路追上二人,完全顾不上素来要特意寻僻静角落专心蜕皮的惯例,又逢天劫将至,担心女孩出事,便草草在林间了事。
许多处粘带未化皮的鳞片,生生撕了下来,因此留了不少疤。
冬睦是不甚放在心上的。
救下乔十安后,对方迟迟尚未发现,他甚至心生了几分庆幸。
先前二人初识,乔十安逐渐不怕青蟒后,曾夸过他鳞片漂亮,像是一块块整齐的宝石铺在身上。
偶尔一次没蜕好,很快便能重新养回来,藏得好的话,她就永远见不到自己难看的样子。
只是直至回到宗门,乔十安始终都没发现,心里的庆幸成了恼闷。后来人昏去三年,再没了置气的机会。
就当冬睦几近都要忘干净这瓶早早吞下的醋时,对方竟主动提起,无意解开了当初的误会。
可冬睦仍是高兴不起来。
当初仅是寥寥几处疤,养养就能好。可过去三年,托他每次野蛮蜕皮的福,浑身上下的鳞片多的是衔接不整齐的地方。
要他自己说,当真是难看极了。
“怎么不说话?你向来宝贵青鳞,在符音宗时从没见你蜕皮出事,那次是何缘故?”
半天等不来回答,乔十安微微抽动了下胳膊,迅速回握住的手告诉她对方并未发呆。
“不想跟我说吗?”
男人急切摇了摇脑袋。
“那不能跟我说?”
男人眼神犹豫,改为轻晃。
“那说呀。”
“……”
对上水汪汪的眼睛,乔十安觉得自己好似是逼迫良家少夫的村口恶霸,尽管她语气和缓得很。
孩子老不说话也不是个事,她尝试换个思路:“那你变作蛇身,我看看当初缺陷的那几处还有你的尾巴好得怎么样了。”
绿卷发脑袋彻底摇成了个拨浪鼓。
说也不说,变也不变,整得像是她上赶着看。
长久直身端坐腰背酸痛,乔十安失了耐心,不打算再说什么,也不管手还被人牵着,径直起身准备进内室上床躺着。
哪料鞋刚沾地,倾出去的身子陡然遭一股不容拒绝的力拉回。
迎接猛然坐弹回去的身子的不是坚硬实木圈椅,而是大片的紧实肌肤。
青雾散去,乔十安从对面水云镜里瞧见缠在身上数圈的蛇身,额头顿时落下一片黑线——究竟啥时候才能学会不用捕食的方式抱人?
水云镜里照出面淡如水的女孩,实际还有个埋在她肩颈后不肯抬头的脑袋。
乔十安费力偏头,好不容易能瞅见冬睦一只眼睛,青蟒立马调整力度,将脑袋缩至了她后脑勺处。
乔十安:……咋的?把人缠成粽子,你倒成了那黄花大姑娘了嗷?
等低头扫到身前凹凸不平的鳞片,心里的玩笑话顿时烟消云散。
乔十安眉心拧紧,伸手拂过蛇身,指腹几乎滑不出多长的距离便要受阻,阻力是因过深伤口愈合后生出的鳞片与周围鳞片衔接不平整而生。
只是粗略数了下围在她面前的蛇身上的疤,大大小小竟有三十余处,够不着的身后又不知该有多少。
察觉到人停了动作,水云镜映出青蟒小心探出头,试探靠在了女孩颈窝处,不出意外地挨了一巴掌。
挨都挨了,冬睦干脆心安理得地靠着了。
其实他挺爱以原形出现的,能够没有顾忌没有包袱地与乔十安耍赖讨好,比起人形对方也更愿意接近他。
不好的点就是,蛇形久了她就容易将自己只当作蛇,好似养在符音宗的阿猫阿狗一般,完全记不起他是一名男性大妖。
更可恨的是,还会时常不见外地在青蟒跟前夸来访符音宗的修士酷帅。
因此冬睦以往常常以人形出现,为的就是在乔十安面前刷点认知存在感。
命门处有活物靠近,瞬间生出的不适让乔十安果断出手,残存的良知让她及时将拳头换作了巴掌。
清凉鳞片贴脖颈久些,倒也能慢慢适应,于是一人一蛇如三年前在崖底一般,相靠而坐,长久未再出声。
“不疼。”
“谁问你了?”
“你,心里。”
乔十安轻笑了一声,继续闭目想事。发觉想不通问题后,她索性放空脑子,突然灵机一动,“诶,你多大来着?咋还不带条小母蛇回符音宗啊?”
室内瞬间静如死水,绕身的青蟒利索撤去,向内室滑去。
“啊啊啊,不要上我的床。”
“……”
“哦~是想守着我睡觉呀。”
“不。”
“那还不滚出去。”
“不。”
夜半,泄入阁室的星光洒在窗台,照出盘踞一团的青蟒,身腹规律起伏,难得睡得安稳
香帐内呼吸平和,躺着的人却是彻夜未眠,埋了许多心事的眼睛盛满疲惫,想着多年前见到的那袭白衣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