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一下一下跳着,女孩也跟着蹦哒,丝毫没注意到张开大嘴的背包。
一蛙一人朝河边蹦去,临行前赐湘子为人装好的糖果洒落一地,跟在后面的敞笙便捡了一路。
“不是寻常天气,倒像是有人要渡劫了。”
敞笙并未抬头观天,只是伸出手悬空一会儿,便得了结论。
指尖触及的不是阴雨来前的湿意,而是蠢蠢欲动的罡风。
“渡劫?”青蛙停了下来,握住狗尾草的手也顿住。
乔十安转首问道:“是指飞升成仙吗?”
“分情况,渡过生死劫是为踏过凡人百年岁数门槛,较为常见;渡天劫则是天门大开过者成仙,较为罕见。”
“那这是生死劫咯?”
见对方颔首点头,乔十安更加奇怪,手里狗尾巴草在蛙背来回轻扫。
她蹲在地撑住脸,偏头问道:“那你这样愁眉苦脸作甚?师兄们说他们当初渡得可简单了。”
“因为这劫像天劫。”
敞笙目光紧盯云天交界之处,最后一抹阳光收束。
阴风怒号,吹动层层厚黑的云,齐齐向平月山卷来,难以言喻的压抑似是要吞下整座山丘。
“你这人,分明方才还说这是生死劫,我再问你就变卦了。”
此番天气恶劣得吓人,乔十安却是面色无异。不再理会身旁人后,她沉心观察路过的蚂蚁。
见对方玩得起劲,敞笙也就未出声解释打搅。
之所以起初说是生死劫,是因为修界飞升迎天劫的人掰着指头都能算得过来。
哪宗哪派哪山,但凡留意些外界消息的人,闭着眼睛都能指出来。
何况眼前这座山,不正好有位年纪正好要过生死劫的人吗?
因此敞笙并不是存心打发女孩。
可是这架势,实在不对劲。
此时将过晌午,却骤然天地暗,暮色四合。
远处,一道闪电溜过天际,快得叫人难以发现。
他听过不少倒霉鬼的事迹,过生死劫当如鬼门关。
他人轻易达成之事,偏生落到自己头上时便要走了命。
说不上是天妒英才,还是命该如此。
带着湿意的风吹来,乔十安张开双臂,闭眼感受这股凉爽但不泛冷。
正当二人不以为意闲聊时,山谷内传来呼啸,一股回旋越卷越大的风刮出,直冲两人而来。
风打在脸上如掌掴,敞笙迅速觉察不对劲,飞快布阵抵御,将随后未到的风拦截在外。
即使是这样,前面吹来的风也让二人周围一片狼藉,乔十安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大口凉风。
索性没受伤,敞笙如此想着。
刚放下心来,蹲在地上的女孩突然哇哇大叫,火速起身一把拽住了他。
“怎么了,是何妖物伤你!”
敞笙捏诀操控灵镖护在二人周围,镖影转得飞快,严严实实地形成一个圆柱。
乔十安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就尝到了咸湿的泪。
她面露绝望,指向脖子后面,眼神中的求助之意直接溢了出来。
敞笙顺着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方才贴地的小青蛙应是被风掀起,此时牢牢攀附在了女孩后颈。
冰凉滑腻的触感让乔十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敞笙取走了青蛙,后颈仍是一片湿滑。
心理防线直接崩溃,她抱住人就开始嗷嗷地哭。
合着蹲地上玩了半天,原来还是个怕蛙的。敞笙憋笑将黏液擦净。伸手轻拍背安抚人。
正欲开口安慰时,周围传来窸窣动静,很轻,但仍是让他听见了。
等转头望向身后树林,那道蛰伏暗地的视线瞬间消失。
哭声相比风声,简直微不足道。
出了数米便听不清楚。
林中两只幽绿的眼睛充斥焦灼,一直望着紧贴在一起的二人。
恶劣的天气让青蟒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他频繁吐着蛇信。
悬空的尾尖不住颤抖,出卖了主人烦闷担心的情绪。
直至蓝衫女孩转为喜笑颜开,青蟒缓慢退后,身影逐渐消隐于树林。
从背包里翻了几颗糖喂进嘴,乔十安终于接受了方才的重创。
酥糖入口即化,绵密细腻的口感让她一时想到符音宗的那条青蛇。
不知自己离开的这段时日,他有没有学会反击呢?
……
平月山另一端,两道紫影稳稳立于风中。
向来好动的莱湛无聊扫视周围一圈,眼前突然一亮,冲着林子深处走去。
等人再出来,手里拎了个不小物件,重量却是轻飘飘的。
他迫不及待向另一个长身玉立的紫影招手,示意看过来:“贺师妹,看我发现了什么!”
“是何……蛇皮?”
见贺为仅扫了一眼便转回了头,莱湛贴心走上前将蜕得比较完整的蛇蜕捧至人眼前。
“师妹不觉得这蛇蜕格外漂亮吗?”
“嗯,好漂亮,拿远点。”
觅宝得来的蛇蜕不受待见,莱湛只好独自仔细欣赏这物件。
他捡到的只是一部分,并非完整蛇蜕。不似常见的干燥而泛光泽,这块蛇蜕上还残留血迹。
贺为在一旁看得犯恶心,无奈对方是她师兄,一脚踹飞蛇皮与人的想法只能在心中想想。
对方不仅丝毫未觉得不合适,还煞有介事地点评起来。
“此处竟有蛇蜕,奇怪不是完整的。”
“三月三,蛇出山,或许它蜕得急些,自属正常。”
贺为眯起一双丹凤眼,抱胸感受愈来愈大的凤。
再过五个时辰,便是此月既望。
莱湛闻言点头,又将蛇皮近乎提至鼻尖,看得一旁师妹又犯一阵恶寒。
男修放下手,蛇皮刚脱离指尖,便被风刮回了林间深处。
“符音宗来人了。”
“长久不出执遗峰,我倒不知师兄修为竟精益至如此地步了。”
这算什么,闻物识人吗?
贺为调侃归调侃,眉心却拧紧了几分。
现下这座山,除去天剑宗和符音宗的人,保不齐还藏着多少双眼睛。
青珩仙君长眠的消息听在各宗各派的耳里,简直与人已羽化无异。
变故突生,竟还引得天罡台同千机阁一道抢人。
这也是二人为何来至此地的原因。
天剑宗倒对抢人徒弟没兴趣,自家尚有数万张嘴等着吃饭。
只是两大宗门纷纷出动,难免是附近一带有何异象。
莱湛本就打量这几日出山寻人切磋,见此便决定顺道来看看。
恰巧坞慈真人得到消息,先前寻遍青辛镇未果,此次便只好派遣贺为再跑一趟。
两人先后出发,竟是在路上碰头,遂一道来至附近。
贺为不动声色打量周围,心道深山老林之中,哪有什么宗主老说的至灵体?
这项任务坞慈真人向来交由她调查,本该低调完成,不便与其他峰弟子交涉。
无奈路上偶遇莱湛,这位师兄一向自来熟,不待她拒绝,他便跟着自己上路。
事实上影响也不大,反正那至灵体久不见踪影,每次无功而返也是常事。
如今贺为唯一愿意花心思做的,只有寻筝芷散人下落这一件事。
乌云攀上女修眉心,无尽愁。
师父啊师父,只要您平安无事,即使此生不回宗门,也没有关系。
……
“安宁。”
是谁,谁在叫她?
温润柔和的声音响起,头脑昏胀的久安宁隐隐转醒。
头不住地痛着,无数回忆和情形在脑内四处乱撞,晃得她起身都困难。
好不容易支起身子,腰腹始终使不上力。
侧身而起的动作僵了许久,她终于败下阵来,只得先躺回去。
脊背将要倒磕在硬实床榻上时,一只有力的小臂接住了久安宁身子,又格外自然地将她半扶起坐着。
她讶然转首,对上那双不能再熟悉的浅眸,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怎么一觉睡这么久,为师出关都不来接?”来人笑道,又为她倒了一杯花茶润喉咙。
“平月山的茶不比凤栖,先将就着喝,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回家。”
温凉的玉瓷茶杯送至嘴边,久安宁并未喝茶,反倒审问起身前人。
“你叫什么名字?”
“愈发没礼数了。不唤师尊便罢,这是还想直呼名讳?”
依旧是藏笑的嗓音,听不出一点批评之意。久安宁丝毫不吃这套,抬起胳膊便怼了一下。
无声警告对方速速回复方才的问题。
刚为臂弯里的人掖好被角,胸口便吃了一个肘击,玄影闷哼了一声,似是牵起了伤痛。
久安宁脸色瞬变,伸手就欲扒开衣料查看。
刚掀起外衣,头顶便响起闷笑,扯住衣服的手被握入温热的掌中,随后被不动声色移走。
“骗你的,没有伤。”
感受到怀里的人生起闷气,玄影不再逗人,声音添了几分认真。
“我叫玄冥。”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少女手掌间移滑,一笔一画认真书写着字形。
拢住衾被的胳膊紧了几分,将久安宁围得更严实了些。
透过紧靠的身体,温润磁性的声音似是在骨骼中响震,带着一点控诉吃味。
“许久未见,见面先问名字,如今是已生分到此地步了吗?”
“以前你从未与我说过你名字。”
“是吗?你一直不问,我以为你知道。”
玄冥为两人之间闹出的乌龙感到好笑,环抱少女的身子轻微颤抖。
“师无虞是谁?”
清冷干脆的声音一出,抱住自己的人身形一僵。
久安宁余光瞥了一眼,只能瞥见玄色衣衫。
正欲转头对峙,一双手捂上了她的眼睛,宽大掌心近乎盖住她大半张脸。
这双手终于不似往日冰凉,添了几分暖意。
久安宁不得到回答誓不罢休,索性又追问了一句:“你是师无虞吗?”
这一句话脱口,一只手猛然捏住她的胳膊,将她直接从玄冥怀里拽了出去。
手握的力度角度巧妙,虽直接将人抢了过来,却并未将人拽疼,但又让人挣脱不得。
惊魂未定时,犹如从阴司地狱里爬出来的一道声音响在脑后。
“他是师无虞那我是谁?”
这双手来得冰凉,即使隔了层衣衫,湿冷气息仍是扑面而来。湿意浸入她小臂,全身瞬时泛起鸡皮疙瘩。
发觉人在瑟缩,背后的师无虞顾不上担心人跑了,顿时松开了手,闪了出去。
身影再次回到身后时竟是搂了床衾被,依据花纹样式来看,应就是方才睡的那张。
将她围得严实,确保不会漏风着凉后,师无虞这才放心地扶住人半坐。
这人脾气相较玄冥来得喜怒无常,就静静抱住她,除去最开始那声男鬼音,什么话便都不讲了。
倒像是她最初坠入悬崖,碰见的那个师无虞。
一身黑地从崖底飞上来,剧毒无比的瘴气竟奈何不了他一点。即使救人,脸也是紧绷着的。
久安宁几次想要偷袭转头,皆遭身后的人手快摁住了脑袋,动弹不得。
不厌其烦地反复几次,最后竟是她主动放弃。
长久直坐后腰肢发酸,久安宁索性放松身子,往后靠入人怀里,“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脸。”
面前的人突然后仰,惹得师无虞一阵手脚慌乱,将人背部的衾被向上提了许多。
布料包裹住久安宁的身体,完全隔开了两人后他才有心思闲下来,思索方才这个问题的答案。
过了半晌无人回应,久安宁不住怀疑此人应是睡着了。
正当她打算再次转头自己寻找答案时,身后响起一道闷闷不乐的声音。
“你忘记了我,看不见我脸的。”
原本执着这个问题的久安宁顿时心里不适,如同裹上了一层山桃的绒毛,去不掉的难受。
她试着转动身子,这次身后的人没出手阻拦,顺利地转身看到了人。
同前世如出一辙的玄色斗篷,丝滑的绸缎料子仿佛浸了水汽,潮湿阴冷。
阔大的斗篷投下大片阴影,遮住了其下的脸。
但如他所说,就算不遮,久安宁也看不清的。这张脸的前面隔了团黑雾,如同生长在面上。
她刚尝试挥散,师无虞身子陡然抽动,人却是强忍住痛意没出声。
这人不仅耐痛,还嘴硬:“不痛。”
久安宁:……真的?
话语中难抑的痛苦让她放弃打散黑雾的想法,缓缓收回了手。
不知此种举动被这个师无虞误会成了什么意思,他迅速伸出胳膊,追上了才后撤一厘的手。
如此快的速度,甚至还记得隔一层布料在中间。
“不弄了,太疼了。”
“我说了不痛。”
“你说的,不算数。”
“……”
两人保持这样的动作许久,终是垂低的斗篷打破了僵局。
“我将你从他那抢过来,不怪我吗?”
久安宁拿走布料,用手指碰了碰对方手,发觉温度不是过冷,随机便将双手覆了上去。
阴湿的肌肤染上暖意,本下意识想抽回手,犹豫了半天到底未挪动半分。
“两个人没一个真的,有什么好怪的。”
“!”
斗篷歪头凑近了几分,只差怼到人脸上,“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啊?”
“别靠这么近。”
斗篷退后了几分,不依不饶追问,“你说呀,怎么看出来的啊?”
久安宁被吵得脑仁疼,眼神暗了几分:“他早被我害得长眠不醒,归期不定。”
“你可真会接烂摊子!他命该如此,怎么就是你害得了?”
身前的师无虞好似忘了口中之人是他的原身,嘟嘟囔囔个不停。
“别老想他了,渡劫修行要紧,世上没有忘不掉的人,只有达不到的境界。”
“那你还不放我出去?”
“啊……”
歪看人的斗篷正了回去,黑雾后的薄唇抿紧了几分,右侧尖牙深陷。
出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久安宁环视周围,无边的黑暗与虚妄。
无论走至哪,都仅能看见方圆一米的物像。
起初见到那张脸,短暂的恍惚过后,她便知晓了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忘掉的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忘记了。
握住幻象的手被反握提高,紧接响起“刺拉”的一声,是刀尖戳入了血肉。
她的手同对方一道搭在刀柄上,刀的另一端深陷玄衣之中,不断前进着。
经脉连带着血肉,阻挡着刀刃肆虐。
刀柄进一分,阻难就少了一分,痛意蔓延得也快了许多。
怪得很,竟还蔓延到了她身上。
汩汩流出的鲜血浸湿玄衣,如当年在崖底,她吐血呕在师无虞胸口衣衫那样,泛光泽而不显色。
深色果真耐脏,难怪他要一直穿着。
“再发呆,劫……就渡不过去了。”
斗篷下传出断续的气声,拉回久安宁的思绪。
“知道了。”
久安宁起身,将垂落的衾被拾起,替人围住了全身。
黑雾下的嘴仍是硬得很:“不冷。”
“你说的,不算数。”
近乎垂地的斗篷微抬,努力见了久安宁最后一眼。
奇怪,明明自己只是劫难中的一道分身,为什么想要放走渡劫的她呢?
更奇怪,明明自己只是劫难中的一道分身,为什么会想让她留下来陪自己呢?
不是陪葬的陪。
是想与她到太阳底下,嗅闻雨后花香,随意聊上几句的那种陪伴。
刀尖处流尽最后一滴血,斗篷玄影逐渐消散。
望向被自己催促离开的白影,他眼角滚出一滴混着血的泪。
“出去后一定要挺住,不然这一刀,可就白挨了。”
这句话出口时没有声音,却高过他此生任何一次歇斯底里。
白影彻底走出幻象劫境,斗篷下的黑雾也彻底散去,露出那张曾睥睨万人的脸。
如今沾满尘灰,混着清泪,倒在血泊之中。
山巅之上,乌云携随狂风滚来,尽数落在下方白点身上。
猛烈的攻势吹得女修青丝飘舞,衣袂翻飞,身形却丝毫不动。
阖目的人瞬时睁开眼,发觉自己身处孤峰时丝毫不讶异。
久安宁抬手微动,顺利召出折玉,此时真切走出了幻境。
她握枪仰首对天公,犀利的眉眼带笑,似是在平月十五山时练功般随意。
玄崇子在临近山峰为少女护法,眼见女孩起身他长长松了口气。
生死劫已过,原来不甚太难。
欲起身之时,天雷暴怒,降下数道闪电,急速汇成一股向久安宁砸去。
白眉猛然蹙紧,来不及多想,玄崇子连开九阵为人护身。
那日占卜的卦象重复了两次,他只道是自己粗心,多算了一次。
生死劫已过,现下又一道劫数开始……
是破阶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