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尹贤第三次接受治疗。
其实他并不知道这到底是第几次治疗,他只是会翻看本上写的记录,那些东西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上面写着三次,那就只好是第三次。
尽管他已经在努力了,可是每一次结束之后,他都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
自己一定一定忘了许多许多东西。
他开始想到小时候,自己所在的养育院。那里有一个长满绿色草木的幽深通道,走到最尽头,有一间小小的,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小屋。屋子里面有很多很多的漫画书。
漫画书上的内容他并不能完全看懂,有些甚至和从小学到的东西完全相反,他有些不解,拿着其中一本去问教导老师,被教导老师夺走了书之后,告诉了很多《信念》和《经验》上面的道理。
“这些都是在我们没有文明化之前留下的垃圾,要被清理掉,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老师温柔地问他。
尹贤低着头,很紧张地回答:“我,我记不得了,好像我莫名其妙跑出了学校,然后走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
他在说谎,他还想再看看那些书。
为什么是没有文明化的产物呢?明明上面的内容很有意思。
上面还说,小孩子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由于妈妈和爸爸的爱才诞生在世界上。妈妈是世界上最爱孩子的人,妈妈对孩子的爱是独一无二的。
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妈妈在哪里。老师的爱就像苹果派一样,会被均匀地分给每个孩子,他只能拿到一小角,最普通的那一角。
后来,那些书终于还是被一直在寻找的老师们发现了,幸运的是,他并没有被抓到,只是某一次他又偷偷跑过去的时候,发现小屋里面一片狼藉,好像被火烧过的痕迹。
没有了,他漫画书里的“妈妈”,没有了。
漫画里说,善良的人在死后,会变成天使飞上天堂,妈妈也一定是变成天使飞上天堂了,只要自己能飞起来,就能见到妈妈了。
他从梦中惊醒,眼前是漆黑一片的寝室。
为了方便治疗,他也被搬到了一间特别改造出来的单人寝室,就像那个叫白照鸿的同学一样,开始不用剪头发,有很多的特权,可以继续画画也不会被收走。
可是妈妈,他们收走了我的记忆。
我要不记得你了。
治疗结束了,医生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对他读了一段《信念》里的句子,夸他是好学生,叫他好好休息,安慰他病会好的。
他穿着黑色的病服,一路顺着楼梯向上。
一个来治疗的学生和他擦肩而过,看了他一眼,还打了招呼。
这个长头发的人是谁呢,好像有些眼熟。不过不要紧,总之未来都是长着一样五官的成人。
大脑里浑浑噩噩的,又一次丢失了许多记忆。
可是不可以,如果我也和他们长着一样的脸,妈妈就认不出我了。
我是独一无二的孩子。
尹贤知道天台的门是开着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开的,还是老师干脆忘了锁。
他有一天治疗结束后偷偷跑上去,在阳光下看了一下午的蓝天。
天不同于地,被无数个小小的房子和学校圈起来,分割成一个个小块。
天空是广阔而自由的。
妈妈也住在天上。
所信的不应该只念在心里,而应该抬起头仰望,心中祈求,嘴上诵念,眼睛仰视,脚步追随。
所信的应当在浩瀚无尽的天穹上,像鸟一样生着遮天蔽日的羽翼,可以自由来去这牢笼般的人世。
祂会护佑祂的孩子,生出层层叠叠的翅膀,像微凉的棉被,像母亲的怀抱。
不要许普诺斯,不要机械的培养,不要长着一样面孔的同伴,不要编号,不要信念,不要铁做的牢笼,不要八人寝室,不要幸福安眠中心。应该是温柔的摇篮曲,应该是温暖的肢体,要爱,要拥抱,要信仰,要飞翔,要自由,要死亡
“妈妈。”
“我爱你。”
“请你也爱我吧。”
尹贤一页一页扯开本和书,把画着翅膀的纸张散落在天台的地上,工业纸张铺出一片雪白,远远看去,仿佛天使落了一地羽毛。
他撕完了所有的书本,然后抬头向上看。
妈妈。
我要和你见面。
我不是从试管程序里生出的复制品。
我是妈妈的孩子。
即使在这样幸福的世界里,天空也依然是湛蓝的,天上也依然有洁白绵软的云。他要走去那云上,走到天穹的尽头,然后跑,然后飞起来。
于是他一直仰着头走,慢慢地走出那一地洁白,走到栏杆的边缘。
———
白照鸿今天是第二批去治疗的。他已经进行了十次治疗,情况稳定,优先度不高,要等病重的学生用完才轮到他。医生见到他后,像见到朋友一样熟稔。
“恭喜你,再有一周,你就康复了,可以回到北区,回到我们大家之中了。”医生一边给他戴上束缚器,一边表现出喜悦。
“多亏了医生。”
他表面滴水不漏地和医生聊着天,脑中却莫名其妙一直想着刚刚尹贤看过来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一直想着这件事,他感觉自己在治疗的时候没有完全昏过去,而是隐约有些意识,但也说不清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他听到有人问他:“你觉得发生在这里的变革会成功吗?”
然后他听见自己说:“也许吧,世界让这些人同时出现,说不定就意味着这次一定会成功。”
“嗯……世界也是有意识的吗?”
后面的对话就随着他彻底陷入昏迷中而散去了,醒来时,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医生检查了一下,拿出一颗药片让他吃下,问:“今天治疗的时候似乎有些波动,是因为期待成人么?”
白照鸿没有回应。
医生也没有在意,他不怎么按照规定在治疗结束后给他讲《信念》里的内容,而是闲谈几句:“我听说早上来治疗的那个学生,治疗时意识波动很大。他们已经决定要把他转到幸福之家里,提升到中症治疗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