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程殉已经没有再输液了,他每天只用按时吃药就行了。尽管程殉觉得自己其实可以出院了,他还是住在重症监护里,没有人来催他走。
程殉只能在病房里发呆。他只要待在帝国境内一天,就无法控制自己去想有关于黑鹰的一切。他看着黑鹰曾经站过的地方,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黑鹰了,当黑鹰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当白雾问他到底对黑鹰有没有过真心——他不得不又开始面对那个永恒的悖论——他无法背离母星,也无法让自己不去喜欢黑鹰。
可是他以为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真的。
他来到帝国第一个星期就认识了黑鹰,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入地了解过黑鹰的强大,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若是黑鹰率领帝国军队轰轰烈烈踏入母星,他们不会有任何还手的力量。
没有——没有任何人能阻止黑鹰,任何试探性的接近都会触发他本能的戒备,任何正面的冲突都会在他压倒性的力量下溃败——但是他程殉可以靠近黑鹰,因为黑鹰真的已经开始对他产生信任了。
那几年的朝夕相处让他们彼此之间滋长出某种近乎危险的默契,这种生发于战斗的合拍让他们都产生了模糊的情愫,两个人从来都是孑然一身的人忽然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对象。
可是程殉必须阻止黑鹰,阻止帝国。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母星陷入无限的炮火,无法对那些无尽的剥削和虐杀视若无睹,无法接受故土会毁灭在这个疯子的手里。
黑鹰,我是母星豢养的一条狗,难道你不也是帝国精心塑造的一把刀?
我们都被虚幻的错觉冲昏了头脑,竟自以为可以超脱出身份的对立,去寻找虚无缥缈的爱。
所以你被捅了一刀,我万劫不复,这就是我们的下场。
自从他恢复了些力气后,护士就建议他可以试着多下床活动。他没有专属的护工,没有人会时时刻刻跟着他,他只能自己抓着床栏一点点移动着。他在床上躺了太久,走几步就感觉有些发晕,他花了一个星期才能慢慢地扶着墙从床走到卫生间。
有一天程殉醒来,刚走进卫生间准备洗漱的时候,发现起雾的镜子上写着一行字:“找个天气好的日子出门吧。我们来带你回去了。”
可是几乎就是程殉看完那行字的刹那,水汽立刻消散雾气消失,那行字也再不见痕迹。
他马上扶着墙一点一点挪到了病房门口。他在这个玻璃病房里被关的太久了,终于还是有人看不下去了。
他把门推开了,甚至门还被风又微微吹开了一些。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是走廊里应该是有敞开的窗户,程殉听见了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小孩玩闹的嬉笑声、汽车行驶的微弱轰鸣声。
他想把门合上,但是一个失力栽倒在地,由于他的手还是紧紧抓着门把手,所以他只是腿一软跪倒在地。
重症监护没有窗户,不然他应该在他恢复意识的第一天就直接跳下去了。
护士端着今天要吃的药走进病房,又看见程殉坐在病床上发愣。她每次看见程殉这样,总感觉他的灵魂好像已经离开这具躯体很久了。
只是下一刻程殉看见她,失焦的眼睛又弯弯地笑起来。他从来都是最听话的病人,每次看见医生护士都要问好,对于任何形式的治疗都照单全收,没有任何异议。
程殉吃药的时候,哪怕是再苦的药,也从不像别人一样紧紧皱着眉头。
“今天外面天气,怎么样?”这是程殉第一次主动问起什么。
“今天外面有点下雨,你想出去吗?”护士一边做着记录一边回答他,“你现在还不太能走路,再多休养几天吧。”
程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落寞却释然的神情。他又一次笑起来:“好,我多休息。”
帝国四月总是这么雨季连绵,在一个星期的阴雨后,终于迎来了晴天。而程殉也终于可以走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了。
他观察过了,这是一家非军部管理的公立医院,也就意味着医院本身不会有非常严格的管理,他逃跑时遇到的最大阻碍应该就是他会体力不支晕倒。重症科的护士站大概会在早晨、傍晚和半夜三个时间段进行换班,而傍晚接近晚饭时间的时候护士站会出现十分钟到半小时左右的无人在岗状态,而那个点是医院的例会时间,医生也大多都不在。
他这个星期对从病房到医院门口这条路上所有可见的监控摄像头进行了梳理,他一个刚刚恢复的人不可能避开所有的摄像头,但是他可以借助这些摄像头让监控者误判他的行动轨迹和身体状况——他只是需要逃出去。
他不知道黑鹰是不是还在他身边做了什么别的布置,但是目前他没有发现黑鹰在医院安插的明哨。可能有暗哨吧,但是如果是黑鹰真的想要抓住他,他其实再怎么挣扎都没用。
他也不想去想那个出现他面前的字到底是来自于母星还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随便谁,他只想有人赶紧过来解决他。
一了百了。
这天傍晚,外面的天被晚霞染成很漂亮的橙色。落日余晖下,一切都像是沾染上了一层蜂蜜,温柔得几乎黏糊。皇家医院并不靠近任何繁华的街区,但是也是位于帝国首都城市中心的位置,所以周围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店,偶尔还会有推着车的小商贩摆地摊。
程殉是从医院的一处偏僻的后门出去的,穿着从医生办公室顺手偷来的一件不知道是谁的棕色大衣。他脚步虚浮,从病房走到这里已经花了他太多的力气,但是他并没有一出门就迎来他预想中的死亡。他就像一个刚刚出院的、无人迎接的病人,孤零零地走在医院后面的街道上。
夕阳的光照在程殉身上,那轮帝国模拟的太阳不像母星真正的太阳那样晃眼,但是温暖依旧。原来已经春天了,街道两侧走路的人都穿着轻薄的春装,那些植物也都尽数发芽开花了。
程殉本来还能像个正常人那样自如地往前走,但是他的右腿开始隐隐作痛,是旧伤的位置,可是那个地方已经很久都没有那么痛过了。
程殉疼得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只能停下来,却正好停在一个推着小车卖红豆饼的摊子前面。那大娘以为是来生意了,赶紧推销着自己的红豆饼:“哎哟,又甜又香的红豆饼,娃娃你要不要?”
程殉转头,噙满泪水的通红眼睛把大娘吓了一跳,本来还准备继续说的吆喝话也停住了。
程殉多年的间谍生涯告诉他,根本不会有无缘无故地搭话。他想着终于找到他了啊,只是他现在想挤个笑容都显得很费劲,只能靠在路边的树上无力地说:“我要一个,但是我没有钱。”
他的话刚刚说完,手里就被塞了一个刚刚烤好的、用油纸包着的小圆饼。有点烫手,闻着有面饼和红豆混合在一块的香味,但是程殉有点想吐。
大娘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娃娃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我送你一个饼。”
最后的夕阳把程殉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着大娘,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谢谢”。他用仅剩的力气低头咬了一口红豆饼,红豆的甜腻和掉落眼泪的咸涩混在一起,很烫,但是他强迫着自己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