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还是钟玙刚入门时。
和她曾经看过的无数修仙小说所描绘的仙人打架不同,清鹇派的入门选拔并没有那么严谨,什么灵根血脉领域统统不存在。
只要满了年龄,过了清鹇派考查山规的童试,再看看根骨不错、手脚干净就会收下。大家都心知肚明,说是修道成仙,实际上最多就是能强身健体,斩妖除魔。
毕竟这数万年来从未有人真正能鱼跃龙门,一步登天,就连清鹇派初代那位超群绝伦的老祖宗,也死在了自己的飞升之日。清鹇派与其说是修仙门派,倒不如说是济慈堂。在这礼乐崩坏的乱世中,混口饭吃似乎更为重要。甚至有人出够银子也要把孩子塞进清鹇派,希望能够平安长大成人就好。
好在清鹇山真的很大,所以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孩子中至少有一半都由清鹇派庇护。
进山时她其实没有到清鹇派的入门年龄,也未曾参加入门选拔便进了清鹇山。倒无人敢置喙此事,因为带她回来的人正是季明知的师父,掌门周逢川。
清鹇派地形多山,派内弟子随机被安置在不同小山峰上。虽然各峰山貌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不例外,那就是去每日上课习练的地方至少要走五公里的山路。恰巧,那天刻录自己姓名的季明知所宿的云归峰还有空床,于是钟玙便与他们分在一处。
季明知牵着她的手,走过重重山路,终于抵达屋门口,安紫和司源流瞅见他带着一个瘦小可爱的小师妹,纷纷冲出来热情地介绍自己。
夕阳西下,温暖的斜阳下,季明知听见一路上安静的小师妹忽然朝问他道:“小孩,那你叫什么名字?”
季明知觉得师妹的口吻过于老成,但是见她那副可爱得过分的模样又不忍心指出,他回答道:“我姓季,名明知。”
对面的人蹙起短短的眉毛,一本正经地问:“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故问?”
季明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冒出这样天马行空的念头,于是拍了拍她的小脑瓜,说:“我之前没有弟弟,也没有遇到过名故问的人。”
钟玙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似乎很不满意自己竟然被他拍脑壳,她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服气,道:“你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季明知只是平静地笑笑,望着远方重峦叠嶂的山峰说:“大概是我的父母想我明是非,知礼数吧?”
“哦——”钟玙拉长了音。
她想,不就是要你懂事听话不反抗吗?果然真是可恨的封建制度啊。
后来的某一天,钟玙闲来无事的时候想,如果季明知不似他名字一般克己守礼就好了。
其实这些年在云归峰的日子也没有太无趣,按入门时间排行,大师兄季明知,符修,负责日常生活各种琐事;二师姐安紫,体修,负责所有体力活;三师兄司源流,药修,负责疾病医治(虽然说大多时候这病也是他练的药吃出来的);最后的小师妹钟玙是个剑修,专门负责吃喝玩乐。
钟玙曾经在这个世界贪图享乐很长时间,大概是前世做打工人的时候被伤透了,她几乎是报复性玩乐,什么偷鸡摸狗、上房揭瓦、扮鬼作弄人的事她都干过。后来闹到掌门那去,还颁出条针对她的门规,不许未满十六且未筑基的外门弟子私自下山。
偏偏季明知念她年纪小,什么事都护着她,每回都默默替她受罚。
直到钟玙一次无意间看到季明知身上为她受罚的斑驳印记,忽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生活空落落的,找不到着力点。
她最后一次偷跑下山,季明知在芦苇荡里找到瘫在河边软沙上的钟玙。他半蹲在她面前,清秀漂亮的眉目在钟玙面前晃荡,像飘飞的苇絮一样。
他没有着急催她回去,而是轻声问她:“师妹,既然偷跑出来玩,为何又在水边闷闷不乐。”
钟玙只是别开脸,忧愁地盯着河水流动的方向说道:“师兄,我怕水。”
季明知眉头一紧,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在里面死过一回。”
“那师妹为何还要坐在这里发呆?”
“可能是,我也没有找到活着的意义,却又不敢死吧。”
钟玙怕死,她对死亡存在天然的敬畏。听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她就已经手脚冰凉,大汗淋漓。可她既然已经死了,又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界。既然给了她前世的记忆,又不能给她任性的资本,难道活着只是为了打工,为了学习,为了修炼,为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吗?
季明知愣了几秒,他思考了一会,说道:“很多年前我也想过人间磋磨,为何世人总爱苟且偷生。但于我而言,活着即意味着历苦难,习本领,知苍生,让我有能力去保护我的家人和师友,让这百无聊赖的人间有一丝改变,便是我活着的意义所在。”
面前这个小孩竟然真的一本正经地和她讨论起生死与人生:“师妹,别怕。前路未知,可这世上只有一个钟玙,师妹活着仅仅是为了成为自己所期待的样子,好让自己的生活轻松自在,并不是非要找到一个虚无缥缈的意义。但无论师妹是选择继续勤奋修炼还是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你始终是我想要保护的人。”
季明知顿了一下,摸着钟玙散开的碎发,说:“不过,下次别让我找不到你好吗?”
钟玙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河边有牧童牵着牛蹚过水,溅起水花。绚烂的火烧云映红了半边天色,大地笼罩着一层金色光辉,一切都在变得模糊,越来越淡,唯有眼前这个人变得越来越真实。
钟玙在真实和模糊的分界临点问道:“小圣父,谁来保护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