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你的前任监护人是这样想你的吗?”法国人笑起来,但语调颇为友好。“或许你想听听双胞胎姐弟的亲生父母的故事?他俩可是至今还在戒毒所里可怜兮兮地蹲着。但或许在美利坚,这样的事情也使人有些见怪不怪了。”
但德米特里听罢,却反驳起来。“不,他不是。正相反,他是个认真、正直的好人!他爱我,什么都愿意为我付出,什么都放心交给我——同样的,我也愿意为他实现所有的愿望。”
“那好吧。希望你不像路易和珍妮特一样,被父母欺骗着染上过毒瘾——”
但约瑟夫注意到小德米特里的表情里已然染上了恐惧,便自觉失言地闭上了嘴。他看到小德米特里一言不发地推开窗户。
“那么,加斯科涅夫人和先生则与之相反,一定是不计前嫌的好人吧。”
“是啊。作为有权有势的富人能做到这个程度,确实是很善良的人——你看过童话故事吗?如果现实就像故事里一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么他们会升上天堂,而路易和珍妮特的监护人一定会下地狱。”
西里尔会下地狱还是会升上天堂——德米特里承认自己并不知晓。但他猜测他的亲生母亲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大约是进不了天堂的。这个快被生活折磨到崩溃的女人几乎已经忘记了何为体面可言,他可是亲眼看着她打跑了到家门口乞食的流浪汉,还在捉襟见肘之时从别人的农田里偷走了土豆和卷心菜——天知道那是不是另一家穷人今天晚上的口粮。
于是他又想起了糊里糊涂死去的外公费奥多尔。纵然警察最终在他的指头和酒瓶上检查出了毒药,却没有任何人怀疑其中包含谋杀的意味。毕竟他是个骄傲却贫穷、寒碜的退伍军官——即便兜里没几个钱,即便自己也要像普通的穷鬼一样老老实实排队——却仍旧死守着过去的军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自杀人选。再说,这个年头,喝毒药自杀的俄罗斯人也太多了,这可不比冻死、醉死、饿死的人数少。
暴躁、可怕的外公就这样死了,但尼古拉耶维奇一家的生活也并没有往不那么捉襟见肘的方向发展哪怕一点。因为除了几个被他摩挲得闪闪发光的旧军功章,几封妻子留给他的书信,老费奥多尔并没有任何算得上家产的东西可以让三个女儿们继承的。他的死没有为后代们换来什么,只是这样糊里糊涂地在人生的最后一场睡眠里断了气,死后和他的老婆合葬在一起。他的三个女儿把他的遗产卖给了一个喜欢收集军功章的好奇外国人——她们没有心思倾听死者的愿望,也想不到什么看起来更尊重死者的方案。因为珍贵的军功章在军迷和收藏家那里才能得到妥善的对待。
于是,倘若世上真的有地狱存在,不出意外,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的母亲、外公,包括他自己——以及所有共享这一姓氏的,或愚蠢、或孱弱、或暴戾的——学不会团结一致的、被命运诅咒的亲人们,未来一定都要下到地狱团聚。也许在那种地方,他们仍然会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互相奚落、撕扯、凌虐,直到从一个地狱坠落到一个更深的地狱里去。
“那么,罗纳尔德先生。”德米特里看着医生。“如果注定要下地狱的父母生下了他们的孩子。而他们的孩子,年纪轻轻,就像父母亲一般犯下了同样的错误。你说,他们应该被原谅吗?”
还没等法国人开口说些什么,他便自顾自地笑起来。自言自语,像是谴责一般。
“如果这个世界可以容忍这样无药可救的父母一次一次生下孩子,又无力阻止那样的恶行降临,那就不该责怪身为孩子的你们——亲爱的小德米特里,或许这个世界上果真不该有天堂和地狱存在。又或者,这本就是一个使人厌恶的世界,一个比地狱更接近地狱的地方啊。你从人间,到真正的地狱里去,或许反倒是升上了真正的天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