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早就不会痛也不再流血,可既有的伤口却不会消失。他偶或毫无征兆地想起它,和它所象征的屈辱历史。但那同样使他感到庆幸与安全——只要西里尔还在,他就觉得灾难其实已经离自己很遥远了。
……但当时我真不该离开西里尔一步。想到这里,德米特里不禁感到自责。看来,我仍是一个被宠坏的小男孩。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你什么都不了解。你是一个小孩,根本想象不到名誉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但如果是为了你,西里尔,如果是为了你。别说是名誉,哪怕为你而死,那也是死而无憾。
当护士前来更换敷料的时候,德米特里一声不吭地站起身子,待在一边看着。那位善良的女士悄声让他回避,可他却执拗地站在原地看。当他看见了西里尔手上那些狰狞的伤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慌乱地捂住嘴。他那仅有25岁,沉默、孤傲、有洁癖的兄长哟,整个左手布满了艰难愈合后破破烂烂的皮肤。杂乱无章的细线间分布着一些愈合良好的烧伤溃烂的血洞,还有因为血液循环不良导致暂时无法愈合的洞。就算是傻子也能看明白,更别提西里尔·席林还是一个此等敏感、悲观的人,一个天天把死期挂在嘴边的人——这样的手怎么可能再次操作手术刀呢?
哪怕是雅各布·莫纳斯特拉这样无所畏惧的男人都不会亲吻他的左手。上校要求他的军医必须事先将伤口缠好,要么便把灯熄了——哦,诸位,这也怪不得他。毕竟,溃烂的伤口放在那的确很倒人胃口!
但最嫌弃这只左手的当属西里尔·席林本人。当他尚且能够自救,清洁伤口时总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事实上,这颗算不得纤柔的心并不为疼痛而悲观,而为人生无望而悲观。如若他现在还是清醒着的,看到伤口就这样直接地暴露在护士的视线下,准又要气哭了……
但我不会嫌弃你的。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去爱你,可是你又从来不肯相信。
德米特里在心底忧伤地呼唤着他。
西里尔哥哥,自从我离开故乡,我就知道,他们都蔑视我,就像蔑视一块肉馅饼……一块会动的肉馅饼怎么能开口向人类讨要尊重呢?但我看见了,我看到录像带里的人同样瞧不起你,就像瞧不起一块被狗咬过、沾上了口水的肉馅饼。
可是你不是肉馅饼,我珍贵的西里尔。我比谁都更清楚,你是人,一个会流泪也会微笑的人,而且是无数个会哭会笑的人当中最柔软和蔼的那一个——啊,西里尔,我一生中最爱的几个人之一……!
你在乎的未必真是什么名誉。你要的是幸福,不是非常多的、极其丰满的幸福,而是足以支撑一个茫然若失者继续行走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幸福——只是某天拿走了应得的工钱,便能下班回家,躺在床上顺利连睡几个小时。这是没有噩耗与失眠的,连续几个小时的幸福。
你究竟做了些什么样的梦,告诉我吧,西里尔,睁开眼睛回答我吧。哥哥,醒过来,像往常一样解答我的困惑,再向我笑一笑吧。
德米特里困倦地伏在床边,朦胧地又看见了他一去不返、却又是一生中最爱的那几个人。他看到流亡于故土的父母与手足,看着他们的身影与时代的洪流逐渐交叠,最后又为其所吞噬——那与他共享尼古拉耶维奇之姓氏、却又可望而不可即的亲人们啊。莫非你们过去曾欣然许下了多大的愿望,未来就务必承受多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