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们能改写的只是一个名号。要知道,能被轻易改变的,其实都不是什么真正值得珍视的东西。”西里尔绞尽脑汁地安慰米佳。“真抱歉,孩子。我方才的语气有些重了。不过,名号真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了。你看,有些人呀,光全名里面就有四五个不同的名字,更别说他拥有的可能还不止一个全名……乖孩子,你还有其他心事?”
德米特里含着眼泪,轻轻点点头。
“先生,只要我们长大了,一切就能得偿所愿吗?”
他只知道成年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喝酒、开车……当然,也可以复仇,但是孩子不行,那太骇人听闻了。
西里尔笑了笑,嗓音突然变得很柔软,仿佛害怕震碎了眼前这条纤细的小生命。
“所以我说你还只是小孩子……”
“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小孩子才会急着长大,而大人总会悼念过去。”西里尔仔细想了想。“很多大人都会主动送死。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活着已经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所以我说呀,你还是个孩子呢。”
“是因为他们已经参透了死亡的意义吗,知道死亡不是终结?还是说,成年后,我们就都有了直视死亡的勇气?”
德米特里不依不饶地问他,眼巴巴地望着沉思的西里尔,指望着他能说出其他的什么能说服他的“成年人”哲理。
“不是的,他们只是习惯了。”
事实上,如果他们真的理解了死亡,只会越发爱惜生命。西里尔想着。他蹲下身子,努力与德米特里视线平齐,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就像我,有一双左右颜色不一样的眼睛。第一次看,人们总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在那之后,如果他们每天都要看见我的眼睛——甚至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到它们,那自然会觉得很无聊的。”
小米佳眯起了金灿灿的明亮眼睛,西里尔的话逗得他咯咯笑。
“那真奇怪。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自己会厌倦你的眼睛。每一次看到,都会让我眼前一亮……”
“因为你还小。”西里尔柔声答道。“如果你是真正的大人,不到三四次就会习以为常,把那认成两只一样的灰眼睛。成年人的感情可是很冷淡的。”
米佳陷入了哲人般的沉默。他曾亲眼看着生父在眼前被枪杀,还被自己的俄国同胞拐卖到这里。命运不因他是孩子便施以额外的怜悯。生命是如此易逝的脆弱之物,即便是最亲爱的人们,都随时可能突然死去,父母、弟妹……谁都可以失去的。
德米特里摇摇头,拼命想把坟墓从自己的脑海里赶出去,而不是将它们联想到西里尔,结果却只适得其反。
他叹息着问西里尔:“那么,您也会离开我吗,先生?”
“我?”西里尔震惊极了。他是医生,已经见证了无数的死亡,但的确鲜少想到自己的死期。他的年纪虽然没有那么大,但比起米佳当然已经很大了……至少,一定会死在他之前吧。
“您要是离开了,我一定会很孤单的。”
“如果孤单了,你会做些什么?”
德米特里欲言又止。他又想到了肮脏拥挤的偷渡船,又臭又热的大巴车。有的偷渡客体力不支,活活被热死、渴死在车厢里……人们悄悄地把他们拖下去,神不知鬼不觉地举行了简陋的葬礼……仿佛他们只是打开窗户,让风儿带走了一股呛人的烟气。
“如果你不在了,先生,我一定会回去找你。自从我离开俄罗斯,再也没人像你这样耐心地听我说话。”
他们是流亡者,一群生而不幸的廉价的生物。这群蝼蚁的身上不存在太多同情心,但却天经地义……即使是上帝,都不会苛求虫子必须有同情心。
幼小的男孩子羞怯地笑了笑。
“……先生,我希望你能快活地活到一百岁。”
“你呢,你要活到两百岁吗?”
西里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嘟哝。
“我大概曾在我的兄弟嘴里,听见过很类似的话……”
因为听说父母和哥哥会比自己先一步老去,最后只留下他一个,幼小的米切尔哭泣了很久。最后他绞尽脑汁,缠着父母要把自己的生命分给亲人们……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辜又懵懂的孩子。
当时西里尔只把弟弟的话当成孩童的玩笑,轻轻从他的怀里挣脱,之后便一笑了之。但猛然回过神来,他的身边居然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了。当他向生养他的故乡投去最后一瞥时,想到了弟弟说过的话,终于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孩子们说出的究竟都是何等的真理,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早早地死在那场不公正的审判里……
西里尔怎么也不会把稚气的德米特里当成自己的亲弟弟看。可他依旧怜爱他,也绝不会残忍地告诉德米特里:“死亡对于我来说正是解脱。”
他发誓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小德米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