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指定领取人。异地本地,现取后取。”胡仲山站在大明舆图前,扫视全局——在他的眼中的版本之上,还浮现了许多三叶分号的地点位置。
密密麻麻的山路水路,是先前米粮混运的足迹,是大军北上的征途。
“你不是说,要实现异地支付,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吗?还要开很多户,一直理账维护。”游三清站到他身边。她想起往常在三叶应天分号门口,熙熙攘攘的主顾们排成长队,等着进门办事的场景。
如果上门的不是绫罗绸缎满身的商户,而是布艺褴褛的平民,不知三叶这样的钱庄里,那些看惯了大额银钱滚动的伙计们,会不会觉得自己工作的格调,瞬间降落到了凡尘?
“倒是有一个解决办法。如果其他钱庄愿意跟三叶合作,那征兵之事就能事半功倍——我会提议,将各个钱庄的分号,直接挂牌附加上征兵注册点的功能。这样一来,所有报名参军的民众,同时就能确认参军资格,并在跟兵部合作的钱庄直接开户。
如此一来,他们开户的时候,就直接带着指定受益人一起来报名,或者带来指定受益人的知情同意书。这样,所有参与征兵的钱庄可以共享名单,那将来发银钱的时候,就可以有序地安排领取,也不容易造成错发漏发。”胡仲山说罢,从累积如山的公文中找出自己起草的异地财政支付雏形,递给游三清看。
自从来到应天,代朱祁钰关注征兵一事,游三清或多或少在胡仲山的耳濡目染下,对三叶的运营之事多了解了几分。然而就算她是个门外汉,此时也感觉到这个计划并不是十分完美和详尽:“这个方案,的确减轻了许多未来军士的后顾之忧。但是,也难免有可能被有心之人盯上,从中牟利……比如,要是有军士的指定受益人去世或失去联系,那该怎么办?”
“这个好说——如果这个指定受益人没法定期来取军饷,或者是牺牲了的军士的手续费,咱们不是给这个军士开了户吗?就按照开户时协定的利率,将余额继续留存在这个军士的账上。待他本人凯旋,或是衙门定夺的新任继承人选定出来,再根据衙门的指示另行分配就行了。这样一来,所有想要冒领他人钱财的投机者,后路就都被堵上了。除非他们气不过,也去衙门投诉状,逼钱庄违背军士本人的授权书去进行支付,否则钱庄根本没有必要承担这些评判继承权的风险和责任啊。”胡仲山浅浅一笑。这种清官难断的家务事,三叶从总号到分号,这些年来是见得太多了。
游三清若有所思,顺着推论:“也是;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并不是太平世道;衙门里本来案件就堆积如山,更厌恶那些弄虚作假,唯利是图之人。想来那些冒领的,也不会有胆子,精力和金钱去请讼师去诬告钱庄。而真正有继承权的人,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会去公堂上辩个明白,无论如何是不会变成三叶的负担了。”
“正是这个道理。其实,我也曾想过,要是会不会有人在边境得了一个军士阵亡的消息,立刻假借他的遗言,去最近的钱庄要求领取死者的抚恤和余额军饷。毕竟现在记账,还是靠着号上的账册,和主顾手上的存款册子两份相对。但我仔细一想,帐或许是能作假,但报名时的授权书是万万做不了假的。就算有人在死前突然改变主意,想要改变授权,也必须立字为据,然后由新的指定受益人去衙门公证,确保这份新授权的效益,这也不是三叶该管的事情。”胡仲山接过游三清翻阅以后,双手交还的授权书蓝本,将所有征兵相关的财务文件,都归拢到一起。
“二爷,其实有一个人选特别适合开动员大会,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提议。”游三清在心中掂量了很久这个名字,终于鼓起勇气吐露了出来。
“是谁?”胡仲山抬了抬眉,偏头看向她。
“宋知府。”游三清郑重以告:“我知道,他在九江的官声,有些圆滑,不是朝堂上一等忠义之人。但他上次在鄱阳湖上,成功化解了铲平王的危机,我觉得,他有这方面的基础,可以一试。”
“你心里想的不是宋知府吧——你是想去找叶茂和邓七,对不对?”胡仲山说中了游三清心里真正盘算的名字:“别怪我打听得多;那天你也在场,作为人质,你跟他们共处了一整个日夜。别瞒我,你是不是想请他们出山,带着之前起义的弟兄,一起去投军?”
“……”游三清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难道这就是你把他们安置在许家农场的目的吗?当时你花了那么大力气,从中说和,让宋知府不要杀他们?呵,我还以为,你真的是贪生怕死呢。”胡仲山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眼前这个女人了。想让反抗明廷之人现在去支援身处劣势的明军,真是亏她想得出来。
“我一个说书唱曲的,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如今他们也过了些太平日子,自然是知道男耕女织,家宅安宁的好处,远胜过风餐露宿,刀口舔血的生活。”游三清想起杨右真和张应然婚礼上,那群人抬着好大缸酒,一起来庆贺的情景,突然有些想念在玉山的日子。“我只是在想,即使不需要他们感激朝廷,有没有可能,他们也愿意为自己和后人的平安和幸福,重新披甲上阵呢。如果许家履行了安置他们的社会责任,那他们作为收益方的民众,此时有没有守护这个社会的责任?”
“你问我,我还不如直接去问他们。不过现在动员一事,全国除了你我二人,各地都在进行;不如我们分头行动,你现带着我这些计划和蓝本,回燕京跟你的上峰复命;我呢,就辛苦去一趟九江,帮你问问邓七和叶茂的口风。成不成,咱们都尽快在燕京见面。如何?”胡仲山的目光落到舆图的燕京位置,最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你现在回燕京,住在哪里?”
“皇上自从太上皇退位,就直接入主紫禁城了;我还住在成王府,只是定期要去宫中汇报。”游三清如实以告。
“成王府……还是多有不便;我在想,要不要让燕京三叶掌柜,寻一个小宅院,你找日子搬过去?”胡仲山试着提议。一想起游三清那次跟成王在廊下回话,他心里就有诸多不自在,只是碍于那是她的上司,不好直说。尤其是现在成王从代理国事成了真龙天子,就更不是他能轻易评论的对象了。
“不用这么麻烦了吧,那院子里现在也没什么人了;皇上登基以后,就已经把贴身的人全都带到宫里,现在成王府就是个空壳子,我不过是个探事下属暂住着,一应吃穿都是我的俸禄,不牵连他们的。”游三清听闻胡仲山突然要在燕京买个宅院,眼前好像看见了一大堆银子插着翅膀往外飞;哪怕不是她的钱,她都觉得心疼。
“你住在成王府,我想见你的时候,怎么办?”胡仲山看她背过身去,偷偷地从后面圈住了她的腰,躬身将头搁在她的肩上:“难道还要我找王府看门的,恭恭敬敬地给你递帖子吗?”
胡仲山的胸膛温热似火,惹得游三清背后一颤,缩起了身子:“那又怎样?你买得起宅院,名帖还不有得是?二爷快别浑说了,我都替你臊得慌。”
看她不推辞,胡仲山收紧了胳膊,拿右腮蹭了蹭她的发髻,手掌隔着衣衫,感到她的心跳从肤间渗出。
游三清别过脸来,腰间被他箍得微微喘息,只能求饶:“快放手,莫再胡闹了,于大人还等着我们交差呢。”
飞快地在她耳边落下一吻,胡仲山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双臂:“好好好,我不耽误你;游三清,这一路保护好你的小命,在燕京好好等着我!”
游三清拿上文书,急忙一溜烟地去了,只剩下胡仲山眼里的背影。
这次支开她去燕京复命,胡仲山自是有另外的盘算。
他要代替她回一趟江西动员叶茂和邓七。
顺便,去玉山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