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低眉微笑不语,却也没有打断胡仲山这番“妄议朝政”。
“再者言……”胡仲山看了看指挥使的脸色,领了他的情,便继续往深处说:“我朝下西洋的时候,因为钱币不通,大多是以物易物,非常简朴的贸易方式。所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比如我朝送人家一匹丝缎,藩商送我们一斤胡椒;我们送人家一只葫芦,藩商送我们一把蘑菇。”
同座的马浩脑门一震。祖籍云南的他,老家和安南接壤,对胡仲山口中的这种礼尚往来交易,记忆犹新。正是这外边送来的稀奇蘑菇,让他好心办了坏事,糊里糊涂地药翻了自己的心肝宝贝。
“若是这些物品是些木材香料,或许宫中还能容易脱手,转卖给民间的百货行;可咱们泱泱大国,物产丰富,若是下西洋贸易的对手,是个只出产胡椒的爪哇小国,人家也拿不出别的,就一个劲地给咱们胡椒,你觉得会发生什么?”胡仲山卖了个关子。
指挥使已经藏不住自己的笑声了,眼中充满了“深得我心”的惬意,赞许地向胡仲山点头。
这小子,要超额完成任务了。
其他学生不知道胡仲山的潜台词,向他投来迫切求知的目光。
“那便是以定价估算这些胡椒的利益,然后分发给各地官员,抵扣年俸。但正因为胡椒难以消耗和买卖,这些胡椒的市场价格,和官方下发时抵扣年俸的成本价格,差之千里……”胡仲山觉得,再说下去就要刮好几个人面子了,这才住了口。
游三清恍然大悟。
再说下去的话,首当其冲便是刮了她这个下西洋活动推崇者的无知面子;第二是刮了探事司指挥使这样吃过哑巴亏,手里套牢了亏本胡椒无处发泄的官员面子;最后是座下双眼放空,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朱祁莲,这些最终获益的皇亲国戚的面子。
这些问题,积重难返了几十年,这才让朝臣以劳民伤财,使命已经完成之类的理由,好说歹说劝住了当朝天子想要再扬国威的冲动。据说前几年声浪最猛的时候,光宝船就造了一百多所,现在只能想办法改成战船,用于东南的海防。
游三清意识到,眼前这个貌似浪荡的公子哥,对这些宏大的叙事,也曾和自己一样充满了幻想和向往;可正因为他通过钱庄的人脉关系,获取了自己压根不知道的信息,对这些叙事有了更深层的了解之后,才从梦想归于平淡和现实。
“胡公子字字切中要害,小女愧不能及,但有疑问:公子身家如此雄厚,财达三江,有没有想过,将三叶钱庄,开到五湖四海,开到下西洋去过的地方?”游三清大胆地问出了心中所想。
胡仲山眸子里短暂一亮。
“如果让本朝的宝钞在海外流通,那不就能改变以物易物这个基本规律了吗?就算没有人立刻愿意接受宝钞的购买能力,也可以通过帮助和感化,从当地的民生民意开始,给他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让他们的生活更加便捷,让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好,那本朝的宝钞,一定能走出山,越过海,代表我们对国力深厚的自信和展望,解决这个“一取胡椒不知数”的困境!”游三清终于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此时此刻,她不在乎座下他人怎么看。
说书曲艺出身,又如何?
“只要能讲好本朝的故事,感动海内外的人心,传递友好与和平的心愿,活跃蓄势待发的经济——我游三清,无论是做探事,还是说书唱曲,都会全力以赴!那胡公子你呢?是不是该想想,身为本朝行业翘楚,三叶钱庄的掌控人之一,是否也有你该承担的,社会责任?”忍不住把镇纸当惊堂木拍了一拍,游三清给自己的宣讲画上完美的句号。
指挥使摸了摸眼角的热泪。
台下的学员们情不自禁,掌声雷动。
胡仲山陷入了沉思。
平时他在父兄的庇荫下应酬交际,就算偶尔去外地分号巡视,也没什么举足轻重的发现,最多是帮走他这个门路想跟三叶做生意的人美言几句。
胡仲山认为,这就是钱庄人应有的全部基本品质。什么社会责任,他闻所未闻。
这丫头,小嘴唇一通翻飞,还真把自己问住了。
嘿,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