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头日色炽烈,天青如璧。她背门而立,清瘦的轮廓糊着一层薄薄的光,像个灿灿的绮梦,遥不可及。
江豫只睇黎慕白一瞬,便匆匆敛下了眼眸,似要把什么封锁起来一般。
公堂里,求饶之声啻啻磕磕响起。
邢三前额触地,口齿不清,断断续续挤出“饶命”二字。
裘业费力地磕着头:“求——大人——饶命——小人——知——错了······”
跪在一旁的布店小伙计、竹影楼的小倌与龟公,生恐被殃及,愈发不敢动。
黎慕白把手死死捏成拳,从江豫身上别开眸子,冷冷盯着业已不成人形的裘业与邢三,一下思及赵姝儿身上的那些伤痕,呼吸一滞,恨不得给这两人来个斩立决。
曹用悄悄转过头,亦朝裘业与邢三瞥了瞥,又窥了窥上首的凉王殿下,忽抬首对裴文栋道:
“禀大人,小人近日检查阿弃与阿离、阿莫的尸格,发觉小人曾在验黎大人一家三口的尸首时,疏略了一处细节。黎家三口并非火死,而是被箭毒木毒死的。黎家三口的死,并非意外。小人验尸不力,请大人降罪!”
曹用说得郑重,且音量颇大,使得公堂里外的人莫不大吃一惊。
江达安更是三两步冲过去,厉声诘问曹用:“箭毒木又称见血封喉,依你之语,黎家三口是先中毒而死,再被人放火烧的?”
曹用默然片刻,语调坚定回道:“回大人,是!”
江达安一脚踹过去,立时将曹用踢个四脚朝天,一壁怒斥:“下作东西,为何今日才发觉纰漏之处?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以致害死黎家的凶手逍遥法外如许久!”
裴文栋等西洲府的官吏俱围了过来,王赟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黎慕白跟前。
只见她微垂着眼,眉梢挂了厚厚的霜色,眼底沉着一抹决然,使得整个人有种沉寂寂的森冷。
王赟抑住心底翻涌的痛意,顺着她的视线将跪着的一干人扫视一眼,低声问她:“可还撑得住?”
待她略略颔首以作示意,王赟这才对江达安正色道:
“江大人,本官知晓黎大人是你连襟,你心急黎家失火之事,无可厚非。然当下最为紧要的,便是查明黎家失火的真相。昨日大理寺的仵作已验出,自黎府捡回来的小动物尸骸,均含有箭毒木之毒,今曹用又供出当时验尸的疏忽之处。由此可见,这曹用是关键之人,暂不能动。”
罗望霆亦劝道:“江大人,这仵作虽有失职,但非凶手,你拿他撒气也无用。不如待黎家失火的真相查明了,再来发落他不迟。”
汪致远亦在一旁赔罪与相劝。
裴文栋恨恨瞪着曹用,又气又急。
这曹用为仵作多年,素日里验尸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池。不意,这一下居然捅出个这么大的娄子。
江达安被人拦着,只得把手戟指曹用,激愤填膺。
江豫仍站在原处,目光却落到了堂中。
她的脸孔蒙了块雪青色的面纱,眸子里洇着点水雾,半是濛濛,像极了承烟湖那夜幽沉下去的月色。
他至死难忘的一双眸。
光与影,生与死,执念与噩梦,一霎席卷。
看到她越过嗡嗡的人群望来,他猛地阖紧了眼。
一花一世界,刹那含永劫。他忽有种断魂之感,前尘如潮汐,在脑海跌宕。
仲夏夜的星斗,孟冬里的初雪,苍苍蒹葭上的白露,最末都凝在一枝灼灼之桃上。
是昔年一个秋光已薄的午后,荷尽早无擎雨盖,木樨余香亦不闻,唯天空高蓝,一汪池水粼粼,倒映着园子里嶙峋的山石,宛若古画上的湛湛清秋。
不过彼时,纸张尚未泛黄。
小小的女孩把头枕在膝盖上,瘦削的肩一耸一耸的,牵动着铺于地的银红裙摆,是遗落在流光里的一朵芙蕖。
他走过去,俯身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头,道:“阿慕,是我!”
女孩抬起脸,露出一副桃花般的容颜,莹润粉嫩的腮颊上还挂了几粒珠泪,而头顶两只小小的发髻失了形状,胡乱歪着,像两只耷拉的兔耳朵。
不用问,定是背着姨母又去哪里淘气了,然后被抓个正着,挨了罚。
他揉揉她的头,摸出一枝木莲花,颇为无奈地笑道:“喏,给你的,别再哭了。”
女孩见那莲花的花瓣一开一合的,果真破涕为笑:“江豫,你也太太太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