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露泣,碧落尘空。
从驿馆出发去府衙,恰值上晌时刻,街市嘈杂,人马塞路,又是烟火阜盛的一个好天。
杜轩杜轶不得不放慢马的奔速,握着缰绳留神驱车。
车厢有节奏地一摇一晃,像浮在水上的船随波轻荡,极易教人生出困意来。
赵姝儿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早扛不住了,头歪在黎慕白肩上,已然沉酣梦乡。
昨夜她们几乎通宵未眠,许佩娘靠着车壁打瞌睡,黎慕白眼下亦是两抹郁青之色,似乎在盯着窗子出神。
马车穿过街市后,路空旷了些,也清净了些。
绵密的曲水纹暗花窗纱上糊来一轮圆日,起着毛边,像陈年花笺上晕开了一滴泪,模糊的,灼目的。
灼目的太阳光又经松绿色的软烟罗一滗,化成春水,悠悠流泻在花梨大理石的长案上,将一捧养在汝窑美人觚里的洁白玉簪花点染,直如宝石生光。
轩窗下,她把手中的棋子扔进棋奁,站起身来嚷嚷着:“不玩了!不玩了!”然后气呼呼地跑去案边,揪出一枝玉簪花来掐。
少年剥着赢来的莲子,衔笑提醒她:“仔细被姨母知道了,又排喧你一场的!”旋即递去一颗白莲,“喏,给你!”
她撅了下嘴,悻悻地把玉簪花插回瓶内,回身接过莲子便往嘴里丢,不情不愿重又坐好,审视着棋盘上的棋局。
近日她喜欢上了围棋,在跟父亲多次对弈且次次败北后,便缠上了江豫,想着他连击鞠都玩得磕磕碰碰,下棋也会不过尔尔。
岂知,这臭棋篓子竟仍是她!
“这些都归你,不许再生气了!”少年把一碟子剥好的白莲搁在她手边,见她已将棋局看完,方拣棋归入棋奁。
她一壁嚼着莲子,一壁抓起一粒黑子重重扣在空了的棋盘上,自信满满地说道:“再来!这次我定会嬴!”
因口齿间含了莲子,使得她这含糊一声里十足的底气登时失了七分。
少年好笑地瞅了瞅她,跟着落下一粒白子。
日影幽移,蝉鸣打浓荫深处传来,三两点,带着点失了真的缥缈。花枝隔着绿窗纱微微摇曳,是“淅淅沥沥”的轻音,人如在,淡淡春烟里。
“阿慕,你别只顾着吃,倒是看看我在如何落子啊!”少年看着她,语气颇为无奈。
她忙从碟子里缩回手,支颐认真思索,指尖捏着粒黑子犹豫不定。
少年只好将棋局的走势再次作详细的解说,并剖析每一步的利与弊。
言讫,又问她:“这一次,可是真懂了?”
“懂啦懂啦!”她把黑子往右下角处的白子边上一放,“啊啊啊!我赢了!我终于赢了一回!”
少年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欣欣然拿起一只莲蓬开始剥莲。
“再来一局!那莲蓬,我不要了!”她急急去拾掇棋盘上的棋子,俄而手一顿,蹙眉问道,“江豫,你是不是在让着我?”
少年神色微变,忙起身要将棋子扫入棋奁。
她一把捉住少年的手腕,绷着小脸正色道:“江豫,下棋便如用兵。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你让着我,就是在让着敌人,你知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攸关?”
少年面皮胀得通红,哭笑不得分辩:“阿慕,你这话我可不愿意听!你怎么会是我的敌人呢?”
须臾,少年换成斩钉截铁的口吻,一对清幽湛澈的眸满当当照着她的影:“我告诉你,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再者,即便你真是我的敌人,我也愿意让着你!”
两人僵持间,小萍提着只通草编的小笼子,走进来喜滋滋道:“姑娘,给你玩的!”
笼子里头关了一只蝉,是小萍与丫鬟们一道用粘竿捕来的。
小萍常随她家公子江豫来黎府,是以,早与黎府一众下人混熟了。
“小萍,谢谢你!”她忙伸手接过,举起笼子瞧着。
小萍见她与江豫的脸红红的,一个眼底隐约有泪光,一个面上隐约有不平之气,不由好奇地问道:“你们是在争莲子吃吗?爷也真是的,还成日家教府里的小厮要让着女孩儿,自己倒不知道要让着妹妹些的!”
一席话,逗得她与江豫都讪讪笑了。
“阿慕,你别灰心。我相信,只凭靠你自己,你也定能嬴的!”江豫主动言和,也凑上来逗弄笼子里的蝉。
蝉声渐次密集起来,呈振聋发聩之势。
帘子上的日色则益发地炽盛,刺得她的眼皮猛然一跳。
她揉了揉眼眶,怔忡半晌,方发觉,适才昏昏然之下,她竟然梦到了一件陈年小事。
梦中身,隙中驹,石中火。
马车依旧平稳前行,窗外的景致一扇一扇朦胧飞过,熟悉的,陌生的。
遥想当年,她以为自己渗透了弈棋的真谛。殊不知,这狭小的棋盘,这寻常不过的一黑一白,竟然蕴藏着人世的微妙玄通。
如今,回路已断,她可还有抉择的余地?
车厢上下略略晃了晃,许佩娘本就浅眠着,一下醒转,看到黎慕白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子,两边腮颊苍白异常,忙悄声问道:“姑娘,可是有哪里感觉不舒服的?”
黎慕白回过神,这才觉知到一双眼正酸疼得厉害。
她轻轻抬起胳膊,朝许配娘摆了下手,随后指向把头歪在自己肩上、仍在酣睡的赵姝儿。
不虞,还是将赵姝儿惊动了。
“白黎,你害病了?打不打紧的?”赵姝儿端正身子,牵袖挡个呵欠,梦梦铳铳问道。
“没有的事,你听岔了,我只是略有疲惫而已。”黎慕白也牵起袖子遮面,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顺势搽了一把眼角。
“嗯,那便好。”马车徐徐停下,赵姝儿擎起帘子一角眺去,“白黎,到西洲的衙门了!”
几人稍作整饬,依次下了马车。
两只大石狮子雄踞公堂大门两侧,威严又淡漠地睥睨着这光明与黑暗并存的天与地。
衙门前已有衙役在候着。见马车一停,那衙役忙迎上作揖,却见不止黎慕白一人来了,顿时没了主意,便请她们三人稍候,自己进去禀报。
黎慕白念及黑衣刺客的身份,亦有些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