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轻柔又凝重,仿佛在把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托付给人,又好似在把一生中最刻骨的东西从血肉里生生剔除。
董辅见赵曦澄久不下令,忖度着要不要去请示一下,便有杂乱的脚步声急不可耐地闯来。
随即,江达安、裴文栋等西洲府的官员领着一帮子衙役,冲进驿馆。一队军士在罗望霆的率领下,亦同时抵达。
获知赵曦澄毫发无损后,江达安与裴文栋等人长吁一口气,忙上前请罪。
王赟一眼瞧见了被刀架脖梗的黎慕白,心瞬间提得老高,不顾董辅与侍卫的劝阻,径奔了过去。
天色退了一层黑,渐趋朦胧,剑刃的锋利显露无遗,寒光刺得王赟的瞳孔猛然蜷缩。
他浑身僵硬,抑制住颤抖的声线,缓声劝道:“你挟持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何用?”说着,他张开两臂,以示自己手无寸铁,“你要脱身,岂不挟持本官更为便捷!”
黎慕白不意王赟会主动来替她,忙喊道:“大人,不可!”
黑衣刺客蹙眉打量着一身绯色官服的王赟,像是在思量他话中真假。
董辅听闻,方明白这司膳婢女深受凉王殿下的器重,登时将刀又举高了几分,不再掉以轻心。
可王赟是奉圣旨前来查案的,又是当今中书令之子,真要让他受这凶徒的挟制,董辅怕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大人,请让卑职来做这人质,卑职——”
王赟摆摆手,止住了董辅的劝言。
赵曦亦已抬脚朝这处疾步行来,身前身后围着一大帮子人。
董辅看看王赟,又看看赵曦澄,益发委决不下,黑衣刺客却已把黎慕白往前一推,瞬间就将剑抵到了王赟的脖颈上。
众人莫不大骇,相顾失色。
杜轶赶忙上去扶住了黎慕白,并将她往身后一护。
因有赵曦澄“捉活的”命令在先,现被黑衣刺客劫持的又是当今大理寺卿,侍卫们更是恛惶无措,不由看向了董辅。
董辅一筹莫展,愈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江达安大步走上前,斥道:“大胆狂徒,快快放人,本官或许考虑留一线生机与你!”
罗望霆皱着眉,眸光犀利一扫。他见王赟给刀架在了脖子上也毫无惧色,心底顿生出一股钦佩——身为九卿之一,居然能为了一个婢女亲身涉险!这份胆识与爱民之心,实属难得。
同时,他对赵曦澄又添几分嫌恶——连自己府中之人都不顾,还真是个冷心冷肺的!
“敢问裴大人,此凶徒可是前阵子逃脱的那江湖大盗?”
罗望霆这一问,问得裴文栋面皮一僵。
汪致远只得在一旁讪讪回话:“回大人,或许是这人了!”
罗望霆略略颔首,重又盯向黑衣刺客。
黑衣刺客目露轻蔑,把剑刃又往王赟脖颈贴紧了些。立时,王赟的脖颈上便渗出一丝血痕来。
裴文栋脸色煞白,好言相劝:“勿要冲动!你要如何才能放人?本官都可以应诺!”
黎慕白生怕黑衣刺客失了理智,忙要出言提醒,赵曦澄已开言:“王寺卿,你替了我府中的人,务必当心。否则,本王如何向你父亲王岑交代!”
他在“王岑”二字上稍稍放重了音量。黎慕白见黑衣人快速瞅了王赟一眼,那持剑的手果真未再动一分,这才略为安心。
汪致远亦怒斥:“谋害朝廷命官,罪不容诛!本官好生劝你,赶紧放人!”
“罪不容诛?”黑衣刺客冷冷大笑,“你们这些当官的,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罪不容诛该是你们!”
他言语狂悖,形状张狂。罗望霆怒不可遏:“休得胡言乱语!我等奉圣命护一方百姓安稳,依军法而行事,何来欺压之说!何来枉法之说!”
黑衣刺客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笑话,笑得愈发肆无忌惮:“哈哈哈!你们所谓的依律法行事,为的不过是官官相护!”
接着,他大淬一口:“我呸!”
“放肆!法有专条,律有明文!”王赟喝道,“不得随意亵渎!”
“亵渎又如何?”黑衣刺客不屑道,“左右这律法,护的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狂徒!”江达安脸色铁青,“今日本官必得让你知道何为律法!”
罗望霆已把佩刀卸下,又命随从的军士退后,指指王赟,对黑衣人道:“我与他换。”
罗望霆这一举动,令西洲府的其他官员大为震惊。黑衣刺客亦停下了冷笑,终于拿正眼看他。
“罗大人!”裴文栋走过去拦下罗望霆,“本官是西洲的父母官,要当人质也是本官。”
他转身对黑衣刺客道:“这位侠士,许是对我们府衙有误解。你若有不平之处,尽管伸张,本官定为你做主!若有纰漏,你尽可拿本官是问!”
黎慕白有些意外地看向裴文栋。她曾与西洲府衙打过交道,对裴文栋是有所了解的。
这裴文栋任西洲知州多年,素日里行事甚为谨慎,不承想在这紧要关头竟能挺身而出,实属难得。
西洲知州一番言辞掷地有声,却将随行的下属给难住了。
一位是领军的节度使,一位是一州的长官,众人不知该如何行事才能两全,遂转而将视线投向了赵曦澄。
前不久,这位凉王殿下在府衙发了一通雷霆之怒,缘由便是在勘察黎府失火现场时,府衙人员有所疏忽。
此刻,他神色倒是如常,然吐出的话教人哭笑不得:“不如来拈个阄?”
众人一下愕然,连罗望霆与裴文栋都停止了争执。场面乍然僵住,昼夜交替时的风幽幽凉凉,如无数条小蛇在人的衣袂里滑腻溜着。
诡异的静谧中,江达安走到罗望霆与裴文栋面前,咳了两声道:“两位大人年岁加起来都近百了,还像个蓬头稚子一般打嘴仗,也不怕人笑话了去。便让本官去替王大人,也好平息了你们的吵嘴。”
汪致远忙上前,拱手道:“三位大人肩负重任,下官自请去替换!”
其他人一听,亦纷纷要争着去当人质。
登时,驿馆里这小小一见方的空地成了个戏台子,生旦净丑皆上了场,一个个卖力唱着,生怕落了下风。
黎慕白看到架在王赟脖颈的那柄剑退开了些许,而黑衣刺客把目光向她递来,示意她不必惊慌。
显而易见,他猜出了王赟的身份,但她拿不准他不会对裴文栋等人动真格。
正在她忐忑之际,赵曦澄回头看了看她,走过去低声道:“交给我!”
俄而,他丢了一个眼色给杜轶。
“唰”的一声,杜轶长剑再次出鞘,将手腕一抖,剑刃越过乱哄哄的人群,快速朝黑衣刺客疾刺而去。
黑衣刺客许是意想不到会有人硬攻,愣了一刹。罗望霆趁机,一把抢出王赟。
在旁边候着的侍卫与军士见状,忙蜂拥而上。
一条一条的刀光剑光,逼得西边最后一抹水墨色退了场。东方现出淡白的曙色,风枝露叶楚楚,满地落红如血。
苦战过后,黑衣人寡不敌众,终被擒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