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烟山,如一描沉雄古逸的笔峰,挥在西洲诸山之巅。遥遥望去,几要透冲碧汉,颇有云巘之势。
山中长年累月轻岚薄雾不断,端的如时时承载了弥天水烟一般。
“承烟”之名,或是始于此。
而山腰的承烟寺,亦是日日夜夜香烟缭绕,与山中雾岚相互濡染,烘托得整座山寺恍如藏于白云深处,好一个参禅悟道、洗心涤尘的绝佳幽境。
复兼殿宇雄阔,楼檐苍峻,梵音渺渺,钟磬悠悠,以致这承烟山上的承烟寺,简直如一方宝土圣域。
是故,承烟寺不单单在西洲素有盛名,且声名一向远扬。
尤在西洲周边一带,常有人不惧跋涉之苦,多番来这承烟寺,或祈福,或游玩,或问道,或修禅。
故而,抵至承烟寺的山道上,纵使雨雪冰霜之天,亦有形形色色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更遑论今日是个响晴。
山道上业已人满为患,亏得道侧的护栏牢固异常,方不至于有人踩空或被挤得跌落。
山脚下一处闲地,几株参天古木绿阴如盖,洒一地清凉。
由于此处距离山道入口有些路程,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此偶作歇脚。而目下,在树荫里休憩的一众人纷纷起身,打定离去。
因为适才又有一行人在此驻足。
为首的是两个年轻男子。着深紫罗衣的那个身量俢颀,容貌俊美,只是面色淡透铁青,望之令人隐隐生寒。
着月白衫子的男子虽则气质隽秀可亲,模样却是寻常得紧,手里使劲扑着一把大折扇。
他们二人身畔,围着好些个身强体壮的青年,目光一个个如鹰隼般扫视来扫视去,几下子功夫就把在树下一众人扫荡个干干净净。
黎慕白面上露出一丝歉意,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也不想扰到别人,奈何赵曦澄的这些个侍卫,尽管换了常服,可那种身为侍卫的机警与凌厉却是无法遮掩住的。
可她一看到山道上攒动的人头,又暗暗庆幸有这些侍卫在此。
赵曦澄本想令他们待在驿馆,可侍卫长董辅冒着触犯他逆鳞的风险,誓死也要随行护卫。
为了让赵曦澄应允,董辅非但把前次赵曦澄失踪一事引为前车之鉴,甚至搬出了圣上的旨意来。
黎慕白亦认为带着这么多个侍卫出行,委实有诸多不便。
况且,她今日与赵曦澄来这承烟山,是去一个隐秘之地,即家中走水后她醒来的那处地方。
可她对赵曦澄受伤之事犹有余悸,更兼那黑衣剑客一直未再露面。
是故,即便这些侍卫或许会妨碍到她查案,她仍旧劝赵曦澄同意董辅的请求。
山道上几近被行人塞得水泄不通,赵曦澄见黎慕白形单影薄,又见董辅与那些侍卫一路上甚是尽忠职守,铁青的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
他盯着摩肩接踵的人群,蹙眉问黎慕白:“这道上日日如此吗?”
黎慕白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朝脸庞扑风,生怕汗水冲去面上的胭脂水粉。
她在西洲生活经年,后又为了探案常各处走动,认识她的与她认识的人,均不少。
再者,打前西洲节度使家走水后,她在世人眼中已成故去之人。即便戴着面纱,天天奔波在外,终究有露出真容的风险。
为此,她今日特地易了容,用的就是赵姝儿给她的专制胭脂水粉。
“好像惯来如此。”她亦皱了皱眉,“承烟寺在西洲一带本就素有名气,来此参拜游玩的人向来就多。尤是打去岁来了一个什么善照法师后,来承烟寺的人益发的多了。传言这个法师,甚为厉害,有求必应。及笄前,我娘还曾想要带我去寺里祈一祈福的······”
说着说着,她手中的扇子一起一落放缓下来,像蝴蝶在渐渐收拢僵掉的翅膀。
常记幼年时,父亲母亲携她多次去承烟寺游玩。
尤是去岁仲夏,母亲特意叫她起了个早床,说要带她去寺里祈福。
因为寺里来了个新法师,据说道行高深,向他许愿甚是灵验。
母亲信了,她却是不太信这些,后来她在下车时跌了一跤,终是没去成,为此还惹得母亲不快许久。
树下浓荫匝地,日色被滤得极淡,一绺一绺的,仿佛成了浮在春水里的薄冰凌子,一碰就碎成齑粉的那种。
“可还有其它路能去那处?”赵曦澄问道。
黎慕白闻言,飘荡的视线一顿,只见赵曦澄正注视着她,目含深深疼惜。
她慌忙移开眸子,把折扇收拢。
确实另有一条小道可通往山上。那是她与江豫来承烟山游玩时,无意中发现的。
不过,那条小道不会直接抵达承烟寺。
许是这个缘故,所以那条小道虽然存在,但人迹罕至。江豫还曾多次叮嘱她,不要贪图便利而独自去走那条小道。
她心底一动,脑中猛地冒出江豫的那句话来——“倘若害死你家的人,与赠你方胜之人有干系,你又如何查?”
和亲案子了结后,她曾去鸿胪客馆向江豫求证。
江豫道,那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个臆测,他以为是赵曦澄为娶罗正源的嫡孙女,而对她家下了毒手。
树荫之外,晴光像被淘洗过,澄净锃亮,如无数刀光剑刃,直刺得她瞳仁一缩。
所谓“赠”她方胜之人,堪堪在眼前。
她的视线铩羽而归,只觉一腔思绪被这满地混沌浮影攻取侵占,剪不断,理还乱。
赵曦澄曾言——“你家失火后,我曾遣人暗中去查过,却是什么都未查到。”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扇子跌落于地。
赵曦澄眉头一拧,问道:“怎么了?”
董辅机敏地前后左右扫视,提点着他那一帮子手下伶俐警醒些。
黎慕白回神,勉笑道:“无事,汗多手滑。”一面弯腰去拾扇子。
袖兜里彤管,趁势贴上她的手臂,一丝温凉清润。
赵曦澄亦曾言——
“《后汉书》有云:女史彤管,记功书过。”
“你放心,昔时你不是一道符号,而今亦不是一道符号,来日更不会是一道符号!”
“倘若将来,我也陷入了案子,你可会深信于我?”
热情的风,见吹不动山道上攒动的人头,便来撩拨这枝枝交通盖、叶叶相覆盖的如云树冠。
她起身的一瞬,他宽大的袖口恰好拂到她面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