铄石天高,流金昼永。
京都树多,蝉声似潮水,大有湮没每一处的大街小巷之势。
赵曦澄把黎慕白送至鸿胪客馆,留下杜轩后,便去了鸿胪寺。
鸿胪寺少卿关固在鸿胪客馆里,因有赵曦澄的交代,早已安排好了一处屋子。
黎慕白是以膳食为由,来向江豫请教的。
屋子里搁了许多冰,凉意丛生。阳光自竹箔滗下,变得轻淡如烟。
江豫一袭天青色的衣衫,正临窗烹着茶,腾起的水雾袅袅依依。
黎慕白像是来到了一个深秋,过尽征鸿,漠漠寒烟,处处露冷。
而他微微荡起的袖摆,如突然冒出的一抹春色,系着一缕旧梦。
黎慕白怔了一怔,低低唤道:“表哥!”
江豫从茶烟里抬起头来,眸子一亮,目光在她面上打转,片晌后方冲她温温一笑,柔声招呼她过来坐。
“阿慕,我今天煮了六安茶。”
黎慕白鼻子微酸,低低“嗯”了一声,坐于一旁。
六安茶,是她在西洲常喝的茶,父亲亦爱喝此茶。
冬天的时候,她常与父亲、母亲围炉烹茶,同时还会埋几个栗子进去。
茶的清香蕴上栗子独有的甜香,再被暖暖的炭火一烘,勾得她腹里的馋虫直上蹿下跳。
栗子烤好后,父亲一颗颗剥好,吹去浮尘,再放在小瓷碟里晾上一晾,方递给母亲与她吃。
而她,却迫不及待,栗子尚未晾温,她的手就已扑到了碟子里。
次数多了,母亲每回都能准确无误地拍开她的手,一把移开碟子。
又见她一副口水都流出来了的模样,母亲终忍不住,笑着拣上一颗不那么烫的栗子,吹一吹,塞在她嘴边,一面嘱咐她“小心烫嘴”。
“阿慕,若是无聊,可以先尝尝这莲花饼。”
黎慕白吸了吸鼻子,方看到案上还摆了几碟糕点。
她轻轻点了点下颌,心底一片酸胀。
莲花饼,是她在西洲除荷香糕之外,另一常吃的糕点,制作起来很是耗功夫。
每逢莲花盛开的时节,母亲带着她去江家时,江家姨母都会端出莲花饼来招待她。
母亲见她喜欢吃,偶尔也会做一做。
母亲做莲花饼,要求甚高,表皮定要酥脆蓬松,馅料定要软糯清甜。
同荷香糕一样,莲花要选含苞欲放的那种。而且,最好是在清晨去采摘,要含着露水的那种花是最好的。
如此,做出来的莲花饼,味清甜,莲香足。吃上一块,口齿里好几日都会有那种幽香似的。
而每一次,她都要吃上许多,以至于撑着。母亲见状,便做得比较少了。
从前的日子,如今忆来,真像梦一般。
“这是我从甜安巷那边买来的莲花饼,不知合不合你的味口。”江豫用帕子擦了下手,拈起一块莲花饼递给她。
她牵袖揉了下眼,嘴角勉强扯起一个大大的弧度,接过饼,含在嘴里细细咀嚼。
茶室虽置了不少的冰,但架不住越来越热的风炉。
她见江豫额上挂起了亮晶晶的汗珠子,便抄起一把蒲扇,熟稔地给他扑风。
几点炉灰,顺风飞起,恰好落在江豫的面颊上。
江豫瞅了瞅她,轻轻一笑,将熟盂中的水再次倒回鍑中。登时,鍑内蹿起一把浓浓的水烟。
她手中的扇子抖了抖,六安茶独有的清香,似从记忆里四散开来。
江豫第一次给她烹茶,恍惚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
彼时她还小,又因淘气被母亲训斥一番,正在哭鼻子,江家姨母恰好带着江豫过来了。
江豫见到她眼睛红红的,还含着两包泪,便自告奋勇要来安慰妹妹。
他拉着她的手,说他学会了烹茶,请她来试试他烹的茶好不好吃。
他们来到院子里,把茶具搁于最大的那株木樨树下。
八月秋爽,天高云淡,桂子繁盛,万点金黄缀于层层碧叶间,满院的馥郁馨香。
选茶碾茶、取碳点火、舀水煮水、投茶候汤······每一步,江豫做得有模有样,直忙得满头大汗。
她觉得好玩,把刚刚的委屈与难过立时抛于脑后,帮忙去吹炉子,结果弄得一头一脸的灰。
江豫放下茶具,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一壁拿帕子替她擦拭,拂去她发上衣上的炉灰与木樨花,一壁打趣她成了一只小花猫。
她眼珠骨碌一转,趁他不注意,抓上一块搁在一旁的碳就往他面上画去。
江豫左闪右躲不过,双颊终究被她涂黑好几处。
“哈哈,表哥也变成花猫了!哈哈哈,花猫来啰······”她丢掉碳,边跑边拊掌大笑。
后来,江豫常常烹好茶等着她。在她玩得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之际,拉她去喝茶、吃点心。
有时,他陪她一起玩,便会吩咐他的丫鬟小萍提前备好茶果。
两人打闹时,总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可他即便受伤见血了,从不喊一声疼,反过来安慰她,还让小萍别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