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移了几分,一道明亮晴光从罅隙折进,偏又给帘幕滗了一滗,顿萎靡得近乎落魄。
“凌心与琴霜是母女关系!”庆阳沉声道。
卫昌稳如雕塑般的面庞,骤然现出一线裂痕。
然不过刹那,他神色复又如常。
黎慕白压下突如其来的哀伤,道:“长公主真乃一语中的!”
“不过都是做母亲之人罢了!”庆阳叹道,“母爱子,非为报,为计之深远,只愿子一生顺遂矣!”
黎慕白亦心有戚戚焉,一个深呼吸后,徐徐道:
“凌心,本是舒州竹西馆的一名琴伎,少时曾居于京中,其父曾为翰林医馆的大夫。因凌父一次误诊触犯了律法,导致全家被收监。家中所有男子,均被判斩立决;所有女子,一律被发卖边远之地。”
她语调转冷,“彼时,凌心正值碧玉年华,本要议亲,不虞家中突遭变故,亲事自然不了了之。那原要与她议亲之人,是她的青梅竹马,议亲前已骗取到她的身子。”
“呵,深情错付终成殇!”庆阳语带讥诮,眼底却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黎慕白心中一动。
格桑梅朵,被丹辽奉为圣洁之花。
庆阳长公主在那年上巳节遭遇歹人劫持后,是不是已主动放弃那一段情了呢?
见赵曦澄睇来一眼,她忙接着禀道:
“凌心虽命苦,但后来也遇上了好心人。她本要被发卖到崖州去,途径舒州时生了急病,无法行动,被竹西馆一老琴师买下。那老琴师见她极有音律天赋,便一心一意教她习琴。她也肯下苦功夫,短短光景,琴技便趋臻至。”
“凌心诞下女儿琴霜后,又亲自教琴霜习琴。如此,她二人在琴艺上的技法,也算师承一脉。是以,在那日寿筵上,尽管凌心冒充了琴霜,但无人能听出琴曲有异。”
“琴霜幼时曾生过痈疽,面颊上留了疤。这也是琴霜日常佩戴面纱的缘由。”
“凌心带琴霜从舒州来到京都,是为寻一位至关紧要的故人。只是,此人位居高位,与她有着云泥之别。”
“凌心见京都好风雅,高门望族之间尤其如此,遂让琴霜博得了‘琴绝’的名号,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面见到故人。”
“寿筵那日,凌心之所以要冒充女儿亲自弹奏,一是因为《关雎》之曲,契合关雎佳话的传闻;二是《关雎》曲意暗指男女情爱一事,与凌心要寻的故人相关——”
庆阳打断黎慕白的话,冷冷睨向卫昌,道:“这关雎二字,当真磨人得紧!”
卫昌凝睇着庆阳,柔声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庆阳,寿筵上的《关雎》一曲,是我特意吩咐余音阁准备的。我以为,你定会知我心意!”
庆阳衔着一缕似笑非笑,问道:“那《关雎》之曲,当真是为本宫而奏?”
“回长公主,是,又不是!”黎慕白替卫昌回道,“坊间素有关雎佳话的传闻,是以,那日寿筵上众人皆以为《关雎》一曲,是意指长公主与驸马爷。然而,那日听过此曲之人,个个皆流露出浓重的伤悲,与关雎佳话传闻里的圆满大相径庭。”
赵曦澄斜了黎慕白一眼,接过她的话道:“《论语·八佾》第二十章载有:《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与《中庸》主张的‘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一致。”
黎慕白一凛,忙道:“谢殿下为奴婢解惑。”
见庆阳长公主面色未变,她这才继续禀道:
“琴霜人称‘琴绝’,绝非浪得浮名。而凌心,作为琴霜琴艺的亲授之师,定知《关雎》一曲该如何弹奏。”
“可寿筵上的那曲《关雎》,前段曲调过于喜乐,后段曲调又极度悲哀,直令人沉沦苦海无法自拔。这与《关雎》主张的哀乐有度、中和之美大相径庭。”
“是故,凌心弹奏的《关雎》之曲,貌似指向关雎佳话,但曲意里,却是她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情感,硬生生把哀乐有度的曲子,弹成了乐极哀极的曲子!”
卫昌一面听,皱了皱眉,不由问道:“她何故如此?”
“因为她要用此一曲,来唤起当时在座某人的一段旧情!”黎慕白回道。
“放肆!”庆阳怒喝,茶杯重重一顿,“砰”的一声后,殿内倏地寂静下来。
黎慕白喉头一滞,立时住了言语。
她忘了,格桑梅朵,是庆阳长公主的隐痛与旧情,非她能置喙。
赵曦澄上前道:“姑姑,凌心那日的曲意,是与当前案件有关的一件旧事而已!”
黎慕白忙请罪:“请长公主息怒!”
卫昌冷哼一声,道:“凉王殿下,我公主府待你一贯亲厚。你当真要任由一个下人作无稽之言,以此来污我公主府的声誉?难道你忍心你姑姑被人重提旧事?你这是在往你姑姑伤口上撒盐!”
赵曦澄凉凉扫视卫昌,道:“白黎今日之言,是本王授意而为之,亦是本王之言。”
随即,他面朝庆阳长公主,语气坚定:“姑姑,此事涉及到京中目下的几宗命案!”
庆阳眯起眸子,吃了半晌的茶,最终抬眸将目光钉在卫昌身上,道:“驸马错了!我公主府一向治府严谨,何人敢随意污蔑?”
停一停,又道:“白黎,你好生剖析案子便是!但若有不实不当之处,我公主府定揭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