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卷,树摇花摆,牵动一室光影游弋。
明明暗暗中,斑斑驳驳的落荫忽隐忽现,仿如魑魅魍魉笼罩。
“那日,我跟往常一样,进来后关上门,准备坐在这里看会书。因左手边摞了一叠书,我便把椅子往右挪了些。”
赵曦澄比划了一下,接着道:“一枚利器,就这样突然悄无声息飞来,射在我左肩上。若不是我挪了下椅子,暗器射中的就是我的颈部。”
黎慕白一时骇住,不由盯向他的脖子,又看了看椅子,走到窗畔。
窗子洁净无尘,漆面平整光亮,无一丝划痕。
檐廊下的一株梨,鼓出的淡白花苞小小,似无数羊脂碎玉。
早春的晴光随风流泻过窗格,一派静美,浑然不知这里曾有杀气欲夺人命。
“敢问殿下,那日窗子可否敞开?”
“素日里窗子都是阖着的。那日我进书室后,是径直走到书案前,并未去开窗。受伤后,我立即查看了门窗,门窗均呈关闭状态。”
黎慕白沉吟一下,折回书案,一把扯开赵曦澄的衣领。
伤口已结成一条黑色的痂,如一条冰冷的小蛇趴在他肩头。
她蹙着眉,手指轻抚他的肩膀,一壁描摹伤口形状,一壁思忖着利器会是从何方发出。
就在她弯下腰低头端详那伤口时,赵曦澄突然拨开她的手,把衣领拉好。
“你素日里查案,也是这般随意扒拉他人衣裳的?”微凉的声音里染上了几分薄怒。
黎慕白闻言,立即直起腰,却见赵曦澄琼玉般的双颊上,晕染一点细微的红。
若非她挨得近,许会难以发现。
瞬即,她明白是自己唐突了,忙退开几步,脸登时一烧,磕磕巴巴回道:“没——没有——这样——”
赵曦澄轻咳一声,站起来走到窗畔,背对着她道:“此事你暂时无须理会,一切照旧行事,心里明白即可。往后府中饮食,你要么跟锦允他们一起吃同样的,要么不吃。切记,不要单独吃厨房中的任何东西。”
黎慕白忙不迭点头,隐约猜出他对外宣称从不吃重样食物的原因,以及他那离奇的用膳频率的缘由,亦知晓了那天他吩咐她要吃东西必须自己动手的用意。
“此外,日后若外出,必须让杜轩或杜轶陪同。他俩是哑人,但能听懂。”
黎慕白应诺。
但见一窗日色似霜,他茕茕孑立其间,月白的袍裾欲展不展,是抹不开的寂寥与漂泊,一下令她忆起刚得知家中遭遇巨变时的那个自己来。
鬼使神差的,她走近他,睇住他的眸子,语气颇为认真:“我答应过助你。我说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殿下放心,女子一言,驷马难追。”
赵曦澄一愣,不由垂眸望她。
她灼灼的目光里,隐约流露出有如千年玄铁的坚定;鬓边的一些碎发绒绒,被风撩来撩去,挠人一般。
风里有墨香淡淡,又晕染上几许沁来的花木气息,一种清疏的缥缈。
他一时恍惚,忽而转身往外走,在门首又停下,道:“那软羊——晚上你热了再吃罢。”
乍然风软,把他的尾音吹散,轻而浅,宛若春霖倏落绵绵。
“免得难以克化,误了接下来的事。”他又丢下这么一句解释,快步离去。
留晴丝,仍照绮窗。
却是,逐日里云日相掩,东风送来微雨,一场连一场。
春染大地,府中花草树木日益鲜茂。
被小心翼翼珍藏的荷香糕,终是生了斑斑霉迹。
是夜,黎慕白把它埋到了院中梨树下,默立良久,方上床就寝。
日光融融,藕花叠叠。她穿着粉白衫儿,扎一条浅绿细绫裙,眼波清亮,眉尾轻扬,整个人儿亭亭秀秀的,宛如碧青莲叶间一支含苞欲绽的白菡萏。
花窗下,她一手拨弄着如丝如缕的荷蕊,一手持绣了莲叶荷花的细绢团扇,时不时给正在做荷香糕的母亲扑一扑风。
荷香细幽沁脾。她趁母亲不注意,眼疾手快拈起一块尚未成型的荷香糕,直往嘴里塞。
母亲头也不回,便精准地拍开了她的手。
荷香糕顺势滑入她的口内。顿时,她只觉满嘴软黏清甜,荷香噙齿。
“阿暖!”母亲唤着她的乳名,似是嗔怪,又似是心疼,“都多大的人了,还这副德行!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及笄了,唉······及笄后你就要嫁人,嫁了人以后可不许再这般没规没矩的。你可明白,你要嫁的是天家,事事都讲究个规圆矩方,届时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随性行事······荷香糕,娘这次多做些,都给你一并带到京里去······”
说着说着,母亲的眼圈就红了。
她心下亦是一酸,忙发誓一定谨守规矩,又一顿撒娇蛮缠哄劝母亲。
“阿慕!”
一漾茶烟似的声音蓦地响起,是江家表哥江豫来了。
她用团扇隔开母亲的视线,对着江豫扮了个鬼脸。
江豫递给她一张白麻纸,刮了下她的小鼻子,笑道:“阿慕,你看,这是我的初步设计,给你的及笄礼。”
她接过一瞧——纸上画了一只手钏,手钏上有两颗玉莲花。
她正要细看,那纸陡然窜起火苗来,顷刻间便熯天炽地,一寸一寸舔舐过母亲的衣服、四肢、头脸······
“娘——”黎慕白猛地弹起,张手要去抱母亲,却怎么也抱不到。
她的手像是被火烧了一般,烫得厉害。
夜浓如墨,四周死寂。
她爬下床,摸索着抓起几上茶壶,猛灌一通。
茶水寒凉,浇入她的五脏六腑。
四肢百骸,刺痛入骨。
直至窗纸变成透白,她瞳仁突地一缩,方发觉天早亮了,忙胡乱盥洗两把,跑到不梨居找赵曦澄。
然而,赵曦澄业已进宫去了。
未几,宫里传来消息,皇帝要给赵曦澄选妃。
登时,一向安静的凉王府,亦有了一丝暗涌。
锦允跑来告诉她,赵曦澄因双钗案办得好,大得圣心,此次选妃仪式肯定会很隆重。
言讫,锦允看向她的眼神透出几分担忧。他说,她是第一个出现在凉王府的女子。
这段日子,她与锦允已挺熟的了。
她苦笑,明白锦允是在忧虑她以后许会被新王妃为难。
她搪塞锦允几句,便回了柠月轩。锦允叫她去吃饭,她亦找借口拒了。
昨夜残梦,深印脑海,挥之不去。
她木然捣弄着膳食。
暮色四合时,赵曦澄派人叫她去不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