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人群散去,重新关上门的九尺潭却异常兴奋。
聂小裳准备出门,董澈拦在门口,将那条伤腿堪堪横在门上,人倚着门框,反复只问一个问题:“100两石菖蒲,100两!怎么来的?”
聂小裳道:“不该问的别问。”
董澈道:“我偏问,不告诉我别想走。”
聂小裳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脚踝,董澈立刻啊啊大叫,摔了下去,却依旧栽在地上摆成一个不成体统的姿势。
聂小裳“哼”一声,从他身上跨过去。
一出门,忽觉今夜空气格外清新,淡淡的空旷,淡淡的舒展,还有一丝沁人心脾的酸梅味。
董澈叫了她一声。
聂小裳回头。
董澈转为侧躺在门槛上,摆成一个潇洒的姿势,以手支头,一头金发在月光下发亮,发丝根根飞舞。
董澈道:“谢谢。”
聂小裳看他这幅滑稽又认真的样子,看看天,再看看他,忍不住笑了。
董澈也笑。
两人相视而笑,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月光将他们笼罩在同一片白晕下。
金州地处水乡,骄人巷隔壁就是一条蜿蜒数里的小河,名字叫作“星月河”。因为河水清澈见底,夜晚的满天星月尽数洒入河中,波光粼粼,相互叠映,仿佛河底都是亮闪闪的宝物。
河畔每隔数米,挂上一只大红元宝灯笼,两岸灯笼红影绰绰,落在闪闪发亮的河水中。
河上一座拱形小桥,叫做“问君桥”,是曾经一名富商花费巨资以白玉建成,取材奢侈,设计却很简单,只沿边雕了两排镂空小花,洁白静谧,像一首小诗。
聂小裳沿着此桥的台阶缓缓而上,一身荷绿宽袖绸衫,袖子轻轻摆动,翩翩如舞,微风吹散了几缕头发。
快到桥顶时,对面传来几声沉稳的脚步声。
高耸的发髻,奢华的浅紫色水纹锦袍,一名男子的身影长身玉立,出现在桥顶。
聂小裳轻轻一笑,拾步而上,两人在小桥顶峰站定,相对而立。
月光罩在霍某人身上,黑白分明的脸庞异常明亮,微笑的眼睛不是喜悦,而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松弛。
他道:“果然是你。”
聂小裳露出两排皎洁的小牙:“反正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说起来,第一次见面是在霍宅,聂小裳暗中窥他而他不知。,第二次是昨日在揽翠园高低相望,多少有些火药味。
而这一次,微量的夜风徐徐吹来,河水的静谧冲淡了彼此的警惕。
霍某人道:“我喜欢和聪明人做生意。”
聂小裳道:“我可能是聪明人里最不聪明的,也可能是不聪明的人里稍稍有些聪明的,聪明这个东西嘛,够用就行了。”
霍某人微微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眼睛,略有赞赏道:“能摸清永乐药材行绝密仓库的,除了聪明,还要有胆识。”
聂小裳那日夜探霍宅,霍某人脱下的外袍中掉出一样东西,那张写着小字的纸条,正是一张绝密进货单,单子上赫然写着“石菖蒲”三个字,足有三十斤重,附有囤货位置。
聂小裳正是根据这种字条,找到藏有石菖蒲的仓库。
而她托二熊送给霍某人的点心中,同样夹带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上一模一样的地址。
以霍某人的聪明绝顶,一定知道,自己藏有大量石菖蒲,却故意造成奇货可居,哄抬物价的事暴露了。而不卖石菖蒲给九尺潭,就是摆明不愿救尚书大人,这事必会传到知州和尚书大人的耳朵里,饶是他人脉广阔,也是死罪。
当然,敢这么公开与霍某人叫板的人几近于无。
谁都知道得罪了霍某人,相当于得罪了整条骄人巷,日后必会惨烈收场。
霍某人淡淡笑了,道:“最近九尺潭在隔靴搔痒,一会儿将我给出的价格公之于众,一会儿跑到我的仓库探查,弄得我很痒。”
聂小裳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这是以退为进,而事实确实是九尺潭不够敞亮在先,便道:“别的医馆也想给你挠痒,可连你的靴子也够不到不是?日后永乐药材行与九尺潭合作,每笔药材售出再送你一成利润,够诚意吗?”
霍某人道:“你能做得了九尺潭的主?”
聂小裳道:“做得了。”
她心知以董澈的心性,像这样三番五次被同行对手刁难,如履薄冰,迟早垮掉。
与其对抗,不如合作。
她内心微微叹了口气。
如今她已被暗查,追访女魔头的消息漫天遍野,她随时可以走,不惊动任何人,但董澈那个样子,又怎么忍心一走了之。
霍某人道:“爽快。”
月亮正好映在小桥下方,像河底一只白莹莹的盘子。两人静静伫立的影子又团在盘子的中央,仿佛是盘底的蓝黑釉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