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夜受了冻的粉色天竺葵倒底还是抵不过时候,冻伤的枯黄像脓疮一般烧上了叶径,一块一块的,打火机灼过似的。
这天,佘粤早晨起来洗漱,刷着牙瞥到了,动作顿时僵了一下。
下楼时,楼梯走到半道儿,佘粤又折回去,按了指纹,开锁。她没换鞋子,径直进去走到阳台前,把那盆冻坏的天竺葵连着盆抱起来。又看了看窗外的天,看了天气预报,最后又去把卧室里半闭的淡青色窗帘全部拉开。
下雪这几日天寒,佘粤隔冷空气,卧室里地窗帘一直是闭着的。
“划拉”一声,窗帘敞开的时候,整个屋子都亮堂了。
被窗切割后的一块块阳光,四四方方的,安逸地躺在地板上,安安静静。
佘粤站在窗前恍惚了几秒,抬头望去窗外,越过嶙峋的树枝,远处的天,晴空万里无云。
正应了天气预报上写的,晴。
过了步行街,正等红绿灯。
韬玉打来电话,西街菜市呢,你来吧。
新年临近,路口的车辆、行人显而易见地多了起来,越往西区,行人越多。上午九点,临街的店铺门口人来人往,已经见过年时节的喜气。冬日的阳光洒下来,落在匆匆而过的行人脚下。
西街。
这里喧闹又安静,喧闹在家家户户的阁楼间,安静在深夜无人的广场上。俨然被人类文明进程遗忘的角落,遵守着古老中国最原始的韵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心古朴,本性见实。
甄家的老宅,就在这里。
后来佘粤留洋,也曾见识过凯旋门的威武,埃菲尔铁塔的高大,也曾品尝过圣米歇尔大街的咖啡,在银塔饭店街边的书摊选购过图书,阳光下塞纳河也波光粼粼。可是等晚上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夜,还是觉得,月是故乡明。
当时她有个法国本地同学,自以为看透了她,用带着口语的法文评价她,单单一句,“Le c?ur comme l'eau”。
佘粤当时没太听清,后来在法国文学课上听教授说了一句什么,熟悉的发音,佘粤慢慢琢磨到了,笑了。
法国学生说她:“心如止水”。
就当她是吧。
*
时隔多年,故地重游。
一路走过去,佘粤还能记起每一家每一铺的名字和顺序,第一家是鲜鱼店,开店的的是个大叔,性格爽朗,见人笑嘻嘻的。再往前走,第二家是熏肉铺,一家夫妻档,女人外向泼辣,男人内向不爱讲话。该拐弯喽,街角处有一家鲜花店,昆明的鲜花供应商,一年四季街口都亮堂着,五颜六色的花。
“哇,好棒好棒!”韬玉看着店主剪完向她展示的窗花,被精细的做工惊艳,忍不住拍手惊呼,“明明刚刚只是剪了几下嘛。”
甄家大姐裹着厚厚的棉衣,一脸不屑地看着自家女儿大惊小怪的样子,缩着脖子吐气。
佘粤刚拐过路口就看到这副光景。
还是韬玉最先发现来人,挥着手叫佘粤,“快来看,好漂亮啊!”
忘记介绍,拐过路口的弯儿后,第一家店面,就是这家窗花店。
佘粤看清韬玉身边的人,愣了一下才叫人,“姑姑。”
甄家大姐裹着衣服,避开佘粤的眼神,点点头,说:“吃过饭了?”看到佘粤点头她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随手指指,“快过年了嘛,和你表妹置办年货。”
佘粤转向韬玉,眼神询问,那意思是,不是约好单你自己过来?对方向她伸了伸舌头,一眨眼,小声道:“我缠不住嘛,非要和我出来,我已经说明她自己身体熬不住喽!”
韬玉又说,“老人都爱凑热闹的。”
佘粤对此并不多做评价,略微点点头,“你上点心。”
“那是自然。”眼睛又瞥到佘粤臂弯里的花盆,“你这是怎么回事?刚买的,叶子怎么都黄掉啦?”
佘粤轻轻拍掉她正欲乱戳的手指,眼神警告,她不想多做解释,而且本来就是她自己粗心大意才让植物也受累,只说:“不是。你看好人,我去送给林阿婆看看。”
林阿婆就是刚刚拐过路口的那家花店的主人。佘粤一边说一边往回走。
韬玉忙拽住佘粤的手,面上有点为难。
“怎么了?”佘粤问她。
韬玉把人拉倒沿街石上,微蹙着眉头小声说道:“那个,林阿婆去年秋天就去世了,现在接手花店的,是她儿子。”
佘粤听着,微微失神,到底还是物是人非了。
韬玉也突然低沉,像是为佘粤开解:“前几年咱们搬走,你又出国,这边的人事都不太了解了。”
这家花店开了很久,韬玉印象里,自从她记事起就开着,林家阿婆早早没了丈夫,留下个遗腹子。听人说后来又处过对象,不知道为什么又散了,至此再无故事。一个女人,自己开花店,对接昆明那边的鲜花贩子,早年自己也没少吃苦。
林阿婆性格爽朗大方,韬玉有一年母亲节给妈妈的康乃馨就是路过花店门口,林阿婆送的。
佘粤缓缓挺直了脊背,慢慢开口,“这样啊。”
韬玉:“林阿婆的儿子你还记得吧,当年的送花小货郎。”她用的称呼还是当年从大人口中撷取的戏称。
佘粤头也不回地挽着花盆往前走,摆摆手,“记得。”
花店门口。
洋牡丹、仙客来、大花蕙兰、丽格海棠、香雪兰,杜鹃……佘粤一一浏览过去,里面有不少她能叫上名的。
她正半弯着腰,头顶上一道温润的男声,佘粤闻声抬头。
“这是新切的洋兰,”男人看着佘粤脚下的那株植物,开口道,“里头还有许多新品种,进来看看?”他一笑,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这边,甄家大姐接过剪纸店老板递过来的剪刀,突然问她女儿,“刚刚人呢?”
韬玉反应过来她在问佘粤,别过头,看到佘粤抱着怀里的花进了花店。
柔声道,“去花店呢。”
“给我看看吧。”
男人接过佘粤怀里的花盆,放在桌面上坐下来仔细观察。
佘粤不太自在地站在周围的各色花海里,拿眼睛环绕了一圈,花店里头的布置还和许多年前一样,林阿婆喜欢把花都摆出来,晒着阳光,芳香整个街道。
眼前的男人五官俨然还是原来孩子的模子,只是个子更高,身上穿件灰色的毛衣,羽绒服随意搭在身后椅子的把手上,手指带着常年混迹市场的痕迹。
他低着头,眼睛没离开花叶,半晌开口:“你刚刚说是前几天大雪冻的?”
佘粤心虚,只说淋了一点儿雪。
林家儿子这才抬头,说:“不止是淋雪。”他又问,“这几天你是正常浇水?”
佘粤点头。
“那就得了。”
佘粤在这上头又成了完完全全的小白,她听对方说完。
“冻伤后最应该控制土壤湿度,浇水过多,只会导致烂根,加重病情,”男人说着,眼睛还落那盆天竺葵上,“你这天竺葵品种稀少,你这样养下去,真是……”他没把话说尽,摇摇头从一旁拿出一把剪刀。
他不顾佘粤惊讶的眼神,一边说一边拿剪刀把枯黄冻过的叶子齐根剪下,“像这种冻坏的叶子,就别心疼地留下了,一时心软只会愈坏愈多。”
佘粤看着剪掉的枯黄冻斑的叶子,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直到把花上所有带着冻斑的叶子剪下,林家儿子才放下了剪刀。
铁器“咣当”一声落了桌,惊得佘粤回了神。
她抬起头,跟对方认真道谢。
她问该多少钱?
林家儿子一愣,随即笑了,随便在桌上的毛巾上揩了揩手,擦去手指沾上的泥土,摆摆手,“举手之劳。”
听见对方这么讲,佘粤不好强求,捧回花盆。
“这几天别浇水了,土壤太湿。”他嘱咐。
佘粤点点头。
临走前身后男人突然出声了,“小姐,我们是不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