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粤活到二十七岁头一遭给人当说客,用的是法语。
她是聪明灵透的人。求人这事,尺度最难拿捏。假是熟人,人家不好不卖你个人情,毕竟日后还要来往,摸不准往后也要讨你个人情。假是陌路人,小事儿一桩权当举手之劳,毕竟不涉及利益,可一旦沾点铜锈,事儿就难办。是以,她从不把自己陷进这种险境。
可这一回,她后悔自己破了戒。
“佘小姐,若你是来当他的说客的,那就免说吧。”
仁公馆旁的咖啡店里,两人面坐。来的人是个男人,板板正正地一身商务西装,平平常常的料子,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却像几天没睡过似的。
对方下马威似的,就先言明,直截了当。那意思在佘粤听来就是,连这杯咖啡的功夫都别费。
佘粤坐在他对面半分不露,得,温熟了的法语都用不上。而后一想,也是,收的起那物件的藏主又怎肯轻易面人。
况且对面派来的还是说客,没名没姓。
佘粤看着对方,突然觉得没趣儿。原本两个本本分分的打工人——为了一件饰品、代表着别人——在这里交涉,不成,是白花功夫。成了,那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更何况,她这个主家,纯粹是为了讨女人欢心。
真真好一桩风流债!
不知道对方心下如何,她却顽劣心起,收起了来当说客的作风,倒戈似的,低了低声径直说,你这几天没睡好吧?
破罐子也碎了。
对方被惊住了,蹙了蹙眉,不可置信似的品咂她说的话。他看着女人白净的脸,起初的一本正经煞有其事到现在的置身事外,转变得毫无痕迹,他被唬住了,以为这是什么新的路数。
神使鬼差地,他下意识地点了头。
佘粤赌赢了。
“我等会儿就挝头回去告诉那东家,我不干了。谁愿伺候谁伺候。”佘粤不动声色地推了一把棋。
佘粤胜在了对方的不了解,否则,他就该知道,向来不轻易交代自己的人一旦反常,就是在下钩。
对面的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傅诺先生原本也称得上通情达理的人。”
佘粤听着心里一动,这里头果有故事。
这时,刚好咖啡上了。
“这一家特调很好。”佘粤正视着对方的眼睛,示意他尝一口。
对方端起来试了一下,放下杯子时眉眼有稍稍松动。男人这时候才想起来最切礼仪的开场,他忘了自我介绍。
“廖凡。”
“如你所见,佘粤。”
故事这才回到了开头。
一遭下来,两人都心平气和。佘粤也早看穿了廖凡,他上来一句话堵死她,无非是做了传声筒,传达主家的意思罢了。而他本人,年龄比她大却初出茅庐似的,心里没底想给自己撑腰,这便用了那句话做楔子。
合了那句狐假虎威。
咖啡上场,气氛宽容了些,话里也有些松动。本该是过去的一茬,佘粤却不合时宜地接了,“这里头有什么变故?”
看似没头没尾,廖凡心知肚明,“倒也不是。”
佘粤静待下文。
一颗珠子。
一条项链。
战火硝烟,颠沛流离,也曾辗转欧洲,也曾流落异乡。是艺术,是杰作,也是是历史的见证。
“傅诺先生并不是持物傲人,只是这个物件对他来说有了特别的意味。”廖凡把这句话用作结尾。
原来在傅诺先生这里,还是人世悲欢的目击。傅诺年轻时的初恋遗留下来的珍珠项链,斯人已去,傅诺先生费尽周折从初恋遗后那里买下来了,单单为自己一份念想。
佘粤静静的听着,到这儿,故事结了。
她心里有些空落,只是面上不显黯然,心里越发埋怨起那素未谋面的主家,这不是横刀夺爱么!
她只说,“我知了。”而后又加了一句,“谢谢了,廖先生。”
这回廖凡笑了,头一遭是打心眼里笑的。笑意全都密密麻麻地填在眼角的细纹里。
“佘小姐实在高明,廖某都被你绕了进去,看来这一家请你做说客,是下了血本。”
是面上的恭维,也是私里的真心。
话说到见底儿,他才悟过来这原来是她的障眼法,从她不着痕迹地开口便是。对方看上去比他还年轻几岁,淡紫色毛衣米白色半裙,温温婉婉地将他杀了个片甲不留。他看着对方清亮的眼睛,甘拜下风。
佘粤握着杯子暖手,心里只道,银货两讫的买卖罢了,更且,主家找的原也不是她。替人做说客这事,她才不上赶着。只不过熟人找上了她,就像她说的,还个旧人情。
“廖先生说笑了。”佘粤回神慢慢略一笑,知道已经尘埃落定,她又顽劣似的绕回了开头,诚信诚意似的,“不过,您打这儿离开真该好好睡个觉了。”
对方彻底笑开,佘粤心里暗暗确定,他应该三十五开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