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劫后余生般惊惧,手指死死攥着她的衣角,他那么瘦,程知遇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环住他。
“......阿遇,我听话。”陆明声音颤抖,生怕程知遇甩手扔下他,“别抛下我,别抛下我。”
“不会的袄。”程知遇无奈拍拍他,“丢不了。”
“你身上沁了汗,出去吹风再惹了风寒,换身衣裳,我就在门口等你,不走远。”她安慰似地拍拍他的手背,温声叮嘱。
“好。”陆明渐渐回神,点点头无知无觉地应声,“......好。”他缩了缩手攥紧被角,双目死寂而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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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芽抽条,春日不知为何,日头晒得人脸颊发烫,程知遇从院子手中接过伞,伞柄微凉,坠着橙黄穗子,遮下一片阴影。
陆明推开门,他已盥洗完毕,换了身月白的袍子,上面了无装饰,只是料子柔顺垂坠,更显他身形颀长。
“牵着我就好。”程知遇把伞往他的方向倾了倾。
陆明微顿,缓缓伸出手,牵住了她的袖缘。她走一步,他跟一步,像她的小尾巴。
两人在人群中穿梭,陆明被人挤来挤去,只得一步不离地守在程知遇身边,市集喧闹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钻,甜、咸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程知遇停下买了两个饼子,猝不及防地给他塞了一口。
“垫垫肚子,过午带你下馆子去。”程知遇笑了笑,付了几个铜板,目光往街前面扫去,热情地搭话问,“老板,前边都是些什么店?我这刚来,也不熟悉。”她冲老板笑笑。
“我说呢,听着不像东京人。”卖饼子的阿翁拿蒲扇扇了扇,热络地回应,“前面是茶汤巷,一条街全是茶坊、饮子店,这前后过的人多,都喜欢到那歇歇脚。”
“这样啊。”程知遇咬了口饼子,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往茶汤巷挤,陆明相貌出挑,眼上还蒙着布条,来往过的人不自觉地往他脸上扫,程知遇瞥了几眼,把人往身后带了带。
陆明感受到了程知遇的小动作,懵懵懂懂地跟在她后头,出了一声,“阿遇?”
“怎的了,饼子吃完了?”程知遇问他。
陆明顿了顿,轻“嗯”一声。
“那就前面瑶台香小坐一会儿,这天晒得人都要化了,也晾晾伞。”程知遇顺着他说,她也耐不住热,一边说一边将人带向瑶台香。
正是正午热劲儿上来的时辰,瑶台香人坐得满,黑漆箱似的大食案排开,各个式样的碗筷、盘碟井然有序地摆放,一身着桃粉襦裙的小娘子,腰上系着青花布手巾,发髻高耸,正往一景蓝瓷瓶里插玉兰。
“这么早就换花?”程知遇刚刚将伞收拢起来,温和地冲她笑笑。
那小娘子循着声看向她,羞怯地拿帕子掩面欠了欠身。
“遵着时令呢。今个玉兰开得好,客官瞧着也舒心。”她转头招呼店小二过来,打远处跑来一个小伙,笑得热情,恭恭敬敬将两人请了进来,那小娘子不再说话,躲在玉兰后面瞧瞧观察。
玉兰的香气惬意,驱散了些许燥热,程知遇将手中的伞递给店小二,拉着陆明的衣袖往二楼走。
楼上倒是安静许多,茶房坐在矮凳上磨茶,对面只有三两个学子围着书案品茶阅书,店小二将二人引上来,特选了一处开阔的地界,拦上屏风,热情地询问二位点点什么。
“今个雪泡梅花酒不错,最是解暑,二位客官尝尝?”店小二乐呵呵地问着。
“我瞧着不错。”程知遇满意颔首,侧过去兴致勃勃地问陆明,“喜欢吃甜点的么,弄点冰雪冷元子吃?”
陆明显露出一丝窘迫,攥紧了手落在膝上,抿唇小声说,“你说的这些,我不知。”
程知遇咬了下舌尖,稍一顿转头同店小二交代,“雪泡梅花酒两份,砂糖绿豆、冰雪冷元子各一份,滴酥两份,马蹄糕一份,桂花酥酪两份......就先这些,过会子不够再加。”
店小二忙不迭地点头,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在楼下见到的那位小娘子端着雪泡梅花酒款款上前,羞怯地看了程知遇一眼。
程知遇挑了挑眉。
“只我们两个,点得太多了。”陆明眉心轻蹙,拉了拉她的袖子。
程知遇立即收回思绪,偏头回应,“怎的还心疼了?怕啥,又不是掏不起银子。”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看向陆明的眸微挑,“真心疼,就多吃点,别白瞎了。”
小娘子被晾在一边,扭捏地扯着帕子,只等程知遇回完了陆明,才和人搭上眼神。
她眉梢带喜,殷殷切切上前,主动在一旁为程知遇斟酒。桃粉色的襦裙衬得她娇媚,一截藕白的脖颈乍眼,程知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依着从她手中接过酒盏,浅啜一口。一朵梅花在琼浆中徐徐绽放,香气扑鼻,入喉冰凉祛热,甜滋滋的。
“这雪泡梅花酒,是冬日腊梅摘下洗净,用蜜腌渍,加酒封存,热的时候拿出来搁两块碎冰,清爽香醇,最是适口。”
见程知遇眼眸一亮,那小女娘也忍俊不禁,温柔地又斟了一盏,开口轻言,“官人请。”
陆明听出了这个声音,却防备得紧,绷着身子一动不动。程知遇单手将酒盏拎到陆明面前,心情颇美,“尝尝?”
陆明顿了顿,瓷白修长的手捧起酒盏,煞是好看。
他低头啜饮,喉结上下滚动偏生出几分风流之意,程知遇倏然注意到他圆润的指尖,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好喝吗?”程知遇问。
“嗯。”陆明点点头,乖巧地捧着酒盏喝。
果子、饮子陆续上齐,程知遇轻轻摇晃酒盏,目光盯着起起伏伏的梅花花瓣,慵懒地翘起了眉眼,“你是焌糟[1]?唤什么名?”
她神情思忖,温着声回答,“回娘子,妾身暮云。”
“名好听,人也好看。”程知遇不吝夸赞,捻了一块马蹄糕咬了一口,问道:“怎想着出来做焌糟了?这活可不安定。”
暮云稍顿,眉眼中流露出一丝苦楚,温声解释,“夫君重病,门庭冷清,妾身带着个半大小子,不好出来做整天的活,只得找这些闲散的事做,过午回家,还能给孩子带点吃食。瑶台香的老板心善,只叫我每次来时换换花,除雅间中的贵客不得叨扰,楼上楼下任我走。”
程知遇没接话,把冰雪冷元子往陆明面前推,“尝尝这个。”又一口新鲜,陆明头一回吃这么甜滋滋的东西,不由得多尝了几个,程知遇瞧着舒心,叫暮云介绍。
暮云愣了一瞬,连忙垂眸答话。